自 然 而 然
作者:[苏联] 谢·阿·巴鲁兹金
作家和作品简介
谢尔盖·阿列克谢耶维奇·巴鲁兹金是苏联当代作家。1926年生于莫斯科,小时候曾在莫斯科少年宫文学部学习。十七岁时当印刷工,恰逢卫国战争爆发,旋即应召入伍,转战于莫斯科——布拉格——柏林。几年的戎马生涯使他目睹了战争的严酷,国家的危亡,人民的疾苦;亲身体验了失败的悲怅和胜利的喜悦。一九四六年巴鲁兹金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写了许多诗歌和散文。一九五三年他开始创作大型的战争题村作品,如自传体小说《回顾过去》(1964)、四部曲长篇小说《妇女烈传》(1967)等。一九五八年他于高尔基文学院毕业,现任《各族人民友谊》杂志主编、苏联作协理事会书记。他的作品深受苏联人民欢迎,并被译为多种文字,广为流传。
巴鲁兹金的中篇小说《自然而然》曾获一九八一年度法捷耶夫金质奖。作品以纵横交错、气势浩大的战争场面为背景,运用传记手法,描写一位著名画家阿列克谢·戈尔斯科夫从一个技艺肤浅、自命不凡的美术学院学生,经过战争的磨炼和痛苦的内省,终于成为遐尔闻名的艺术大师的坎坷经历。笼统地讲,这是一部战争题材的作品,作者在刻意再现红军战士与敌人英勇战斗以及生离死别的悲惨场面的同时,又浓墨重彩,通过对这些事件的感受和认识的升华来烘托“没有经历的人是不存在的,而艺术家更是如此”的主题,进而深刻而又通俗地揭示出了艺术源于生活、源于对表观物的感受这一哲理。作品中既有跌宕起伏、较为细腻生动的情节描写,读起来引人入胜;又有对庞大战争场面的介绍,具有一定的史料性;更有对艺术现的论述,不乏其探讨价值。作者以意识流和断想的形式,结合传统的现实主义表现手法,使作品结构紧凑,深入浅出,耐人寻味,雅俗共赏。
第一章
艺术不仅是其实,而且是理想与真其实熔铸而成的合金;或者说:艺术是现实生活的其理与理想的融合。
每一个人都可以从艺术中啊看到他所希望看到的东西。
不道德的艺术是不可能存在的。艺术是道德观念和社会观念的呼唤。
现实主义不是废除和推倒落后的、快要死亡的东西。仅是推倒不能成为观念。现实主义的真谛在于肯定。
观念不是电线扦,即不是砍去枝叶的一跟光溜溜的树干。观念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完整的大树。
任何一个艺术沈派都不是靠发表一个宣言诞生的。它是自然而然形成的……
我从真正的艺术中了解自己,认识自己。了解自己,是人类生存最理想的条件之一。
旧有的艺术在被新思想更新之前将一直生存下去。
任什么也不可能使抽象概念生气勃勃。
人在艺术中表现自己是不受主观意志支配的。在生活中亦然。
描写太阳的光芒,可以未见过彩虹,但是连太阳都未曾见过就去描绘彩虹,那情况一定很糟。
艺术作品自身并无任何价值。只有当它接触了人并为人所利用的时候,它才获得价值。如果人们从艺术中得不到任何东西,那么这就不成其为艺术。
勾画他人,融进“自我”。这两者的结合,便是我的想象。
果戈理说过这样两句话:
“这些典型从何而来?”
“从自己身上。”
耶稣与彼拉多。两个世界、两种原则相交会。在我身上就是这样。
[彼拉多——审判耶稣的犹太总督。]
编《选集》不是为了作品的入选者,而是为一切人。编〈全集〉才是为了作品的作者。
何谓借艺术抒发自我?
我有这个权利吗?
鲍里素夫—穆萨托夫不同于列宾的不是风格,而是世界观。托尔斯泰之不同于陀思妥耶夫斯基,情况亦然。
与邪恶作斗争应从自己开始。
他十五岁时阅读席勒、勃洛克、普希金……的作品,往往激动得 然泪下。
二十岁上他一度想去红军中服役,结果却上了美术学院。
接着便是一九四○和一九四一年……
在前线是无暇顾及绘画的。
没有经历的人是不存在的,艺术家更是如此。
第二章
天哪!他一定极端聪明吧?此话不假但也不尽然。
他现在似乎已经是公认的艺术家了,以上的那些话系摘自专门写他的一部专著。当然,若是要他本人来写,应该说他是断断乎不肯这样写的。
一位和悦可爱的女人,文化素养极高,虽已是一位老太大了,但在他看来似乎是太年轻了一点,经常找他交谈而且海阔天空,话题广泛。在交谈过程中,她时而悄悄往小笔记本里记着什么。久而久之,一部专著形成了。书中旁征博引,竟连果戈理、基督与彼拉多都引证了,自不必说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了。此外还引用了席勒、勃洛克……顺便说一句,为什么要把鲍里索夫·穆萨托夫与列宾相提并论?书是为他六十寿辰而出的,似乎质量还不错,但复制的几幅面却极其难看。
专著的封面上印有出版机构和年月以及著作者的姓氏,E·M·凯达罗娃。书的最后,作者署的是全名:凯达罗娃·叶夫根尼娅·米哈依洛夫娜。
为了表示尊敬,平时人们都称呼她叶夫根尼娅·米哈依洛夫娜。
他常常在梦中见到她。她,聪明伶俐,体态轻盈,衣着素雅,具有一种迷人的魅力。其实他们见面的机会并不多,不过五、六次而已。
现在是一九七七年,是他大寿的一年。和十月革命一样,他快满六十了。活的年辰是否太长?他是十月革命的同龄人,关于这一层他可从未向专著的作者透露过一个字。话又说回来了,不说她也知道。他老了吗?
他这是怎么啦?
日子表面过得还袄,但心头却始终惦记着她,一直不能忘怀!……
是爱情吗?六十岁的爱情?
无论如何,总该等到他做了寿再走。当然喽,他过了生日立即就躲开他也是绝对必要的。有些人是不会理解这一点的。不过那样做更好些!至于他的个人画展嘛——那是以后的事了,以后再说吧!尽量往后!
他们就这样决定了。
要和孩子们商量商量吗?真够糊涂的!卡秋莎已经三十五岁,这么大的人了,还是今天和人家好,明天和人家吹的。科斯佳也二十岁了,到如今还是一事无成。关键在于不求上进。就连去部队服役他也不……
当他们的母亲缠绵病榻快要归天时,作子女的并末尽心尽力守候床头……
要能打听到叶夫根尼娅·米哈依洛夫娜的电话号码就好了。他们也见过几次面,但末把她的电话号码记下来。应该结出版社打个电话,她的地址和电话号码那里必然是知道的。
她对他艺术思想的叙述大概是正确的。
岂不是太愚蠢了嘛!
直到今天他仍然一直梦见她。
她的目光依旧那样深沉,光彩照人的脸上长着雀斑,一头亚麻色的亮发,散发出与众不同的幽香……
她很理解他。
她知书识理。
有知识的人现在仍然不算多!虽然在今天当一个知识分子比以往容易,至少表面上是如此。这里就有矛盾。在他那个时代,情况似乎不是今天这样。
他又在埋怨了。
他的子女,甚至可敬可佩的叶夫根尼娅.米哈依洛夫娜,也都受到了当时条件的限制!……
新的情况是什么?
反映在哪些地方?……
叶夫根尼娅·米哈依洛夫娜不仅仅有知识,她身上还有某种令人神往的东西。
他以往从未想到事情会象今天这样发展。
过去他对薇拉或许不是这样吧?
不,就愿望而言,他希望自己和蔽拉的关系无懈可击。但是实际上却事与愿违。
他和薇拉之间究竟缺少点什么呢?
也许在气质上存在着距离吧?
她性格刚强,坚定。可是他呢?
甚至听见别人唱那支至今尚未很好实现的“国际歌”,居然也会感动得泪如涌泉。有时在电视屏上看到孩子,他也会哭。在薇拉病势沉重,生命垂危期间,他竟克制不住自己,常常当着病人的面哭哭啼啼。
叶夫根尼娅·米哈依洛夫娜在专著中说他二十岁时曾幻想去当红军,那是确确实实的。但是,一个人没有经历便没有一切,她对这个浅显的道理看来并不真正理解……书的其余方面写得都很好,少数例外也是有的,例如他获得的是斯大林奖金三等奖,专著却说是不分等级的“国家奖”。不过,这没有什么要紧,“国家奖”就级别而言也居于三流的。有一顶桂冠固然好,但重要的是应当继续工作,应当尽量再创作点什么出来。
这一点叶夫根尼娅·米哈依洛夫娜也写到了。是借他本人的话说出来的。
不过《阿列克谢·戈尔斯科夫》这个书名取得好!听起来很响亮!
他确实一直在工作着!
应该这样!一百个应该!比以往更应该……
第三章
阿廖沙·戈尔斯科夫于一九一七年出生在彼得格勒。
一九四○年二十三岁。
一点不错,他在十五岁时读席勒的作品每每滴下眼泪。不惟读席勒的作品,就是读普希金、勃洛克的作品,也是一样……
到了二十三岁他才意识到自己成了大人。但是仍然傻乎乎的,感情容易激动,其天真幼稚的劲儿,与他的年龄很不相称。
是否在所有的事情上都是这样呢?
现在是快六十的人了。
经历过战争的坎坷。
建立过家庭。他的薇拉已经不在人世。
举办六十寿辰的个人画展,已经为期不远了,他真不情愿这样做。
阿列克谢·米哈依洛维奇·戈尔斯科夫是科学院正式院士,得过奖金,是一位人民艺术家……
至于那本写他的专著,他认为“不值什么”。那么专著的作者呢?确实是个极聪明的人!一定要找到她——愈快愈好!这样想未免大蠢了吧?何况已经到了这样一大把年纪!自从薇拉去世以来……他大概会找到叶夫根尼娅·米哈依洛夫娜吧!……这岂不觉得不够礼貌吗?哎,庸俗总还谈不上吧?
第四章
阿廖沙念诗给妈妈听。
那荒唐的岁月,逝去的欢乐,
有如酒醒后的头痛折磨着我……
妈妈和爸爸的关系叫阿廖沙不可思议。他总觉得他们仿佛象没有翅膀的鸟,落到一起之后再不飞走。常言道异性相吸。他们一经结合便永不分离,在一块儿度日,生儿育女,如此而已,再无更多的东西。
妈妈喜欢诗,但她对诗却一窍不通。
她欢喜的只是铿锵有力的诗的韵律而已。
“这,你写的吧?”妈妈问。
妈妈记忆诗句的能力极差。
“妈妈,是普希金写的。”他回答说。
“这我知道,我是觉得……艺术我是不懂,可是我欢喜诗。你父亲也欢喜诗。诗押韵,有节奏。我觉得这首诗写的就是薇罗奇卡……”
阿廖沙非常乐意读回忆录给妈妈听,例如读克恩写的那本《回忆涅克拉索夫》,此外还有热姆楚日尼科夫、梅谢尔斯基、费特等人写的回亿录;孔德拉季耶夫写阿列克谢.康斯坦丁诺维奇·托尔斯泰伯爵的书,佩平娜的著作《车尔尼雪夫斯基生活中的爱情》。
妈妈最喜欢安娜·彼得罗芙娜·克恩
列宁格勒。
一九四0年。
街上到处贴着广告画,从窗子里面就能看见。多数是美术学院的学生画的。
所有老房子的墙上都有巨幅的广告画:
清汤千万种,
炖的味最鲜。
这是阿廖沙和几位同学一起瞎编的。
无论早、中、晚,
牛排少不了。
腌腊与熏烤,
味美营养好。
肉联加工厂,
愿为您效劳!
他给这张广告配的画也很精彩!
还得了一笔线呢!数目挺可观——每人一百卢布!算起来还嫌少了一点,这也是事实。但毕竟上了百,还算凑合。
任尼亚·鲍洛京常给广告画配诗。大家经常议论,说他在莫斯科时就给人家写广告诗了。什么果子酱、小汤锅、茶叶、香槟酒、蟹、鱼子之类,他写了不少广告诗。
妈妈一点儿不了解阿廖沙捞外快的情况,然而对他的朋友和同学却极熟悉,连薇拉,即薇罗奇卡,是美术学院半固定的图书管理员这一情况,她都摸得清清楚楚。她甚至感觉到薇拉可能和阿廖沙“配对成双”……。
唯一的宝贝儿子出乎意料地进了美术学院,作妈妈的那分欣喜之情是不言而喻的。更何况是进了著名的俄罗斯美术学院,跨进了沿河的学府大街17号。伊万诺夫、布留洛夫、苏里科夫、列宾、谢洛夫、列维茨基、波罗维科夫斯基、季普林斯基……这许多著名的人都是从那里培养出来的。
他确实进了这所学院。这里全是优秀人物,同学们个个都很出色。例如萨什卡·涅夫佐罗夫和任尼亚·鲍洛京。至于薇拉,当然,那还用说。只是眼下她父亲去世不久,他不愿意向妈妈提薇拉那些无关紧要的事。
“妈妈!我亲爱的玛丽雅·伊拉里奥诺夫娜!你最好能少说几句!”这是阿廖沙心里想说而口里未能说出来的话。
“薇罗奇卡呢?”妈妈问。
他默然不答。
“你喜欢她吗?”
“想喜欢,”他的脸上竭力表现出疲倦、否认的微笑。
“你这是什么话?”
“没有啥……”
“大概是从你老子那里学来的吧,啊?”妈妈大吼一声,但立刻又忍住了,然后歉意地说:“提到他,我想顺便说—句,他是喜欢你的薇拉的……薇罗奇卡她也……”
此时此刻阿廖沙很难有什么话好说。
“我看你在学院里一定有什么不安分守己的事吧?”她试探地问。
“为什么?”
“你的那些钱是从哪里来的?我和你父亲一辈子连作梦也末见过这么多的钱。五十卢布,一百卢布,是个小数目?来路不正吧?”
“你甭担心,妈妈,来路正当着呢!”
“唉,干吗要打这场该死的芬兰战争!你还象以前那样想当红军吗?”
阿廖沙的脸急得通红:“我的好妈妈,打仗不是没有意义的。要是再有一场比这更难打的战争呢?但愿打不起来。可是万一打起来呢?难道我们能把国境线从列宁格勒往后移吗?就算列宁格勒可以往后移吧,乌克兰和白俄罗斯的西部地区怎么办?还有拉脱维亚、立陶宛与爱沙尼亚呢?你不用担心我。我和萨什卡·涅夫佐罗夫、任尼亚·鲍洛京接受了一大批订贷,是为莫斯科的BCXB订的货。我们快要有好日子过了!”
“你说的BCXB是什么意思?”
“全苏农业展览会,”阿廖沙解释说,“地点在莫斯科。”
阿廖沙今年二十三岁。他实际上已经离开了美术学院,这件事玛丽雅·伊拉里奥诺夫娜此时还不知道。
他从小喜欢画画,偶尔也画过几张好的,多数都不成样子。考上美术学院对他是个奇迹。进了学院之后,开始一个阶段他简直受宠若惊,诚惶诚恐。名牌大学,有光荣的历史,出过许多名人!教师是高水平的!挣钱的机会来了——给人家画商业广告,在商港画水彩画,画诸如〈沙皇俄国伐木工人的苦役劳动》之类的油画。每逢节日还给人家绘制标语、壁画、斯达汉诺夫工作者的肖像……干这些是需要的,但何必要告诉妈妈呢?妈妈干了一辈子会计工作,已经去世的父亲生前也在经济部门工作。他进美术学院时,登记表上填的是“市民”家庭出身。其实,阿廖沙一九一七年出生的时候,人的等级划分大概已经被废除了……等将来打完仗之后他的家庭出身便可以填“苏维埃职员”了。再往后就是“职工子弟”。将来填写登记表时,“家庭出身”这一栏或许就无须再填了。
妈妈如今上了点年纪,已经四十出头了——四十四岁。在卡累利阿地峡阵亡的父亲比她大几岁,如若活到现在,都快五十了。
父亲当初支持他去当红军,那情景至今阿廖沙仍然记忆犹新、历历在目;而对他进美术学院,父亲除了说一声“祝贺你”之外,没有任何表示。真正高兴的只有妈妈一个人。父亲的高兴多半是为了安慰她。儿子上学不久,他自己就志愿参加芬兰战争去了。
学院教给了阿廖沙许多东西。
主要的是教会他“按照色彩画的规律画色彩画”
他深刻懂得了俄罗斯艺术的传统。
没有形式便没有艺术,而不学素描则谈不上画色彩画。
他好象也懂得了怎样从临摹古希腊石膏半身像进而画写生画。
在美术学院画写生画开始于布留洛夫,他是俄罗斯艺术家中最重视写生画的一个人。
要不要临摹大师先贤们的作品(素描画与版画)?要不要画古希腊石膏头像和半身像?要不要研究理想的人体结构比例?
所有这几个阶段他在二十三岁以前统统学完了。
他甚至已经掌握了抓住并画出理想的人体结构的特点的本领。
他在第一幅作品《……伐木工人的苦役劳动》里就有意识地在这上面下工夫了。
但那是一条死胡同。
戈尔斯科夫现在虽然已经掌握了画色彩画的技术,懂得了布局的规律,而且在传真方面也有了相当的功底,但是他依然不能在自己的作品中表现出生活所赋予绘画的主要东西。他总感觉自己的画中似乎缺了某种主要的、关键性的,而且唯一能够反映生活的东西。
阿廖沙感到困惑和迷悯,无所适从不知所措。他—会儿拼命读艺术理论书籍,一会儿独自躲进工作室兼卧室的房间里发疯似地信手狂画一阵……有时突然之间似乎忘掉了一切烦恼,心情平静,态度随和,有说有笑,依旧废寝忘食、夜以继日地埋头画他的广告画,宣传现代食品工业或者服务行业方面取得的最新成就……
学院里的那些课程,学与不学对他已经逐渐没有多大关系,无非是复习一下基础知识罢了。《……伐木工人的苦役劳动》不是照样有人买吗?
第五章
他和薇拉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认识的。那是一次警报演习,几个人负责一副担架。他被安置在担架上。代表彼得格勒一方。
在拉赫金大街一条僻陋的小巷子里落网被擒!
他气愤极了。
而她,一个瘦小的丑丫头,是擒拿的指挥者。
操演十分成功,可是他,心里却一直不是滋味。
一见钟情,他立刻迷上了薇拉,着迷的劲儿简直象个小孩。这是他郑重其事认识的第一位姑娘,是他产生爱慕之心的第—个女性。
演习结束后他们一道在市里骝跶了很长时间。
最后到了涅瓦河边。
在沿河大街上接了吻。第二次是在符依诺夫大街的作家协会附近。
不久又约会了一次。地点在欧罗巴饭店附近,说准确一点是在俄罗斯博物馆旁边。
仿佛是她指定的地方,也许又是他。记不清楚了……
他把她带往家中。带到马拉塔街。
他喜欢自己家住的这条街道。运离繁华喧闹的“10.25大街”(以前的涅瓦大街),行人稀少,异常幽静。他喜欢自己家住的那座青砖大屋,高大宽敞的门道,走进去能听见响亮的回声。大理石的楼梯也很宽阔。他家的旁边有一座美丽的教堂,是十九世纪缅希科夫建筑师设计的,不久前改成了北极博物馆。普希金大街就在附近,那里基本上是住宅区,看上去使人感觉很舒服。就连列宁格勒人对这里的普希金纪念碑也还不十分熟悉,而他,连上面的碑文都背得出来。“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普希金”几个大字是连体字。普希金的生卒年月。雕塑师的姓名:符拉基米尔·叶费莫夫。一八九四年A.马兰厂铸造。还有“A·奥佩库申铸”。还有《纪念碑》、《青铜骑士》两首诗中的一些句子。还有“圣彼得堡公共事业局立”。
妈妈玛丽雅·伊拉里奥诺夫娜和玛尼奶奶奶对薇拉非常热情。
一家人围着薇拉团团转,让坐,沏茶,拿糖果点心……
薇拉告诉她们,她在市苏维埃当打字员(上过培训班),目前还兼任俄罗斯美术学院的临时图书管理员,就是阿廖沙要进的那所学院。家里有妈妈、两个妹妹和一个年纪很小的小弟弟……就是去市苏维埃上班远了点。
玛尼娅奶奶听了惊疑地问道:“真的?”
妈妈玛丽雅·伊拉里奥诺夫娜说了一句:“薇罗奇卡,您真好!”
这是三七年的事。三八和三九两年他俩经常相聚,过从甚密。但是结婚的事却从来未曾提过。
父亲常常默不作声,母亲老是抽烟解闷。
阿廖沙已经上了美术学院,每天都和薇拉见面。下午等她下班一道走。他的课往往结束得早,是专门来等的。
不久,芬兰战争就爆发了。
过去经常搞警报演习的城市,现在已经处在炮火连天的战场旁边了。城里有了伤员。家家户户窗子上挂起了伪装窗帘。没有排队抢购现像,食品实行配给:每人每次可以买五百克黄油、一公斤面包、一公斤粗面粉、一公斤食糖,街上有巡逻队。父亲已经在“曼内尔海姆防线”阵亡。
“曼内尔海姆防线”近在咫尺,可以听见枪炮声、爆炸声。夜间听得尤其真切。
薇拉的一个妹妹病了,不久弟弟又患了腮腺炎……她放弃了市苏维埃的打字工作。在美术学院的工作变成固定的了,比打字有意思。
阿廖沙送父亲去部队,事先未告诉薇拉,她觉得受了委屈。
父亲—走,家里的一切全被打乱了,薇拉也被冷落一旁。三年的大学生活和最初尝到的怀疑折磨着他的心,而且无人可以倾诉。向谁讲去?妈妈不行,奶奶也不行,薇拉更不行。是不是这场战争打乱了他的一切呢?不见薇拉大约有一个礼拜了,他们又仿佛成了路人。为什么?
“说不上来,”他说。
他和薇拉的相处究竟怎样?除了约会、接吻、仓促的亲近之外还有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他忘了吗?
现在他对重新见到薇拉,心里是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好象有几分高兴,也有点儿无所谓。
这真叫人无法理解!
或许并不奇怪吧?
他想起了他们最后那次闹别扭的情景。
那是一年或者一年半以前,似乎有两年了。在“泰斗”电影院前面。他们刚看了—部好片子,上面有男女接吻的镜头。
“我真想能象拉兑尼娜那样当一名演员!”她从电影院里出来后说。
“不象话,”他立即想起了电影中的克留奇柯夫、安德列耶夫和阿列依尼科夫,话不由脱口而出。
“什么?不象话?”她问。
“象拉兑尼娜那样去和人家接吻,”他连珠炮似地说,“今天和我,明天又去和男演员……在电影上!”
“那有什么关系?”她说,“男演员应该会接吻。拉兑尼娜大概也有丈夫,而她……”
这一来不知为什么便惹恼了他。
说起来实在荒唐。
但事实就是这样的。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
薇拉又成了他的亲密伙伴和意中人,但是他仍不愿意向她说自己在学院的那些事情和自己的怀疑。其实连他自己暂时也理不清自己纷乱如麻的心情。仅仅隐约感觉到,他的生活中必定会出现一个决定性的转变。
城市已经在变样。
他们常在灯光昏暗的大街和光线稍亮一点的沿河大街上漫步。也在一起看过两三次电影,也一块到马拉塔街的家里去过几次。谈了些无关紧要的琐事。
……三九年十二月。
妈妈是不读报纸的。阿廖沙每天早上都抓过当日《列宁格勒真理报》,迅速地浏览一下标题和新闻……
呆在学院的大厅和走廊里,使他感到枯燥发闷。大师们的作品—一石膏雕像和画令人厌烦。一上完课阿寥沙就高高兴兴往街上跑。
到处贴着庆祝斯大林六十寿辰报告会的海报和通知,报纸大量刊登中央政治局委员们的文章和外国打来的贺电。
父亲在前线阵亡的噩耗正是这一天送到家里的。玛丽雅·伊拉里奥诺夫娜没有哭。只见她身子僵直,脸色惨白得十分可怕。奶奶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一下子瘫在地板上,阿廖沙费了很大的劲才将她扶到沙发上。薇拉来了,她仿佛看出家里发生了什么不幸,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愕然木立。
事后他和她一道去过几趟市军事委员部。第一次没有任何结果。第二次和第三次,仍旧一无所获。还是那几句老话:他父亲是在卡累利阿地峡阵亡的,被授予英勇奖章。
去市军事委员部办事,她非常能干,需要打听了解的一切,她都去打听了解;能够争取到的一切,她都千方百计尽量设法去争取。因此阿廖沙更爱她了。
芬兰战争结束了,街上又大放光明。但父亲却不在人世了。
他到学院去的次数越来越少。
和同学们也几乎不再见面。
老师们责备他,同时也很赞赏他。打仗期间他们在街上看过他的宣传画。上课他基本上不到,而考起试来却并不费劲。
他正在彷徨犹豫,竭力想给自己确定一个生活的目标,但尚未得到结果。
一双手等着事干,但却没有构思,没有主题思想。要不,就干脆结婚?
“我们登记结婚吧!”他向薇拉提议。
“说得倒轻巧,比请人喝杯汽水还来得便当,”她感到委屈。
“不,当然不是,”他表示同意。
“我觉得你好象有什么心事,”她说。
使他心烦意乱不得宁静的,尽是那些毫无价值的事情,而这样的杂事还偏偏不少。他想看到他需要看到的东西。
但是,恰恰就看不到。
说什么技高艺强,有什么用?父亲的牺牲对他有所震动,但毕竞末亲眼看见。离得远,在卡累利阿地映……
眼前,玛尼娅奶奶软瘫在地板上,母亲面色惨白,薇拉呆若木鸡,这一切才使他的心受到了真正的震撼。他茫然四顾,仿佛在寻找着什么,目光突然触到了他那幅《……伐木工人的苦役劳动》。十足的粗制滥造。天啊,他并未在沙皇俄国生活过,也不了解沙皇俄国!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的生活应该有新的内容,应该有一个重大的变化,不然,将来不可避免地还要粗制滥造下去。
他胆怯了,怕自己再糟蹋那洁白的画纸和画布。
任尼亚·鲍洛京在学院搞得根不坏,他不仅画画,还写诗,出墙报。他的诗得到大家的一致赞赏。萨沙·涅夫佐罗夫非但捞外快是把好手,考试考查成绩同样很好。
可是他,唉!……
他等待着薇拉有一天自己理解他,主动向他提出这件事。因为她应该知道,应该有所表示。
但她却始终无动于衷。
有一次在他家里,玛丽雅·伊拉里奥诺夫娜问薇拉:
“阿廖沙在你们学院里怎么样?没有落伍吧?我,当然不懂他的那个艺术但是……”
玛尼娅奶奶更感兴趣:
“你说说看,薇鲁西克,说说我们家的……他不很差吧?”
“瞧您说的!”薇拉兴奋地大声说道。“他们有许多人各人都有自己的一套!各有自己的艺术特点。阿廖沙嘛,照我想,大家对他的评价很好……你说是吗,阿廖沙?”
他全身的肌肉突然紧张了一下,然后少气无力地回答说:“不知道……”
他两眼看着薇拉,心里一阵惊疑。
他爱她吗,还是不爱?
也许爱吧?
第六章
一九四○年七月的一天,他和薇拉一道沿“10·25大街”走了一阵,然后绕过马尔宗沃广场继续往前走——到了青铜骑士像。
阿廖沙一直默默无语。
一场夜雨之后,整个城市沐浴在轻柔明亮的阳光里,呈现出一片银白色。公园和草地绿油油的。草地上的花朵娇媚羞怯,婀娜动人;三色堇一片接着一片。涅瓦河上,市内交通路来来往往,穿梭不断;一队队拖船悠然行驶。对岸工厂的烟囱吐着烟。港内的塔式起重机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便能看见。
薇拉竭力表现得愉快一些,但是脸上却无法掩饰地透露出心中的忧郁。
这他这个傻瓜也觉察出来了,并且跟着忧郁起来。
“可不能激动啊!”他暗暗对自己说,于是力图使自己抛开忧思,抹掉那些偶然的痕迹——
你看到的将是美好的天地
市里正准备庆祝海军节。这是芬兰战争结束以来最大型的庆祝活动。军舰整整齐齐地排列在涅瓦河上。到处张灯结彩。军舰上,大街人一片光明……
“这是谁的诗句?”薇拉问道。
“勃洛克的,”他说。
“就是写《十二个》的勃洛克?”
“这两句不出自《十二个》那首诗。”
此时他终于拿定了主意。是的,决定了,最后决定了。一想到了这——点他的心情顿时一阵轻松,精神振作起来。
对,就这么办,后天去市军事委员部。为了弄清父亲阵亡的详细情况,他曾经同薇拉一道去过几次。这次,萨沙.涅夫佐罗夫、任尼亚·鲍洛京两人陪他去。他俩很少旷课、荒废学业,不象他……但也受到过警告。
他一点没向薇拉透露自己的计划。
“说实在的,我对勃洛克知道得很少,”她说“你很象我妈妈,”他脸上呈现着微笑。
“为什么?玛丽雅.伊拉里奥诺夫娜是一位很了不起的妇女,你奶奶也……”
“我不是说这个,”阿廖沙解释说,“我是说她不懂诗……”
“你今天怎么聪明起来了?”
嗨,薇罗奇卡真不愧是个奇女子。
“你知道,”她说:“我好象很喜欢你。在你之前我有过一个人。我不会耍滑头,我不隐瞒。可是你呀……我的小傻瓜,从来还未被人看上过呢……”
他感到一阵幸福,而说出来的话却言不及意:
“你这话从何说起?”
“根据多的是,遍地都有:港口有你的画、你写的标语、横幅和画的宣传画。还有,你上了美术学院。总之一句话,你不同于一般人……而我——只上了七年制的学校。你为什么能看上我这样一个人?……也许这就叫做需要吧?什么样的人才配得上艺术家呢?艺术家总不一定非找艺术家吧?……”
市里象在过光明节,家家户户窗子上的伪装窗帘统统撤掉,警报演习也停止了。
天气晴朗,阳光灿烂,透过精巧的花墙望去,夏花园里树木葱笼,绿荫从中点缀着几尊雕像。街道上车水马龙,有洒水车、小轿车、无轨电车还有公共汽车、有轨电车。或疾驰,或缓行,沙沙声、嘟嘟声、尖叫声,此起波伏。电线在阳光下闪光,空气中飘散着汽油味和不知那儿来的新鲜油漆味。
阿廖沙带着藏拉向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这段路程不近,但是对于年轻人的两条腿来说,算不了什么。而且他们已是走惯的了,过去来来回回全是步行。阿廖沙送薇拉回家,几次把她送过他崇敬的普希金像,然后才绕个弯子由铁匠胡同回到马拉塔街。
“你还未到我家去过呢……我们再走走,行吗?应该这样……”
她打断了谈话,突然这样说。
“到你们的拉赫金大街去?”
“为什么不去呢?”她说。“不要忘了,我们就是在那里认识的——在担架上!……”
他又回过头来送她回家,回拉赫金大街。
已经是傍晚了。街上的路灯和各商店橱窗里的灯一下子全亮了。房屋、无轨电车、有轨电车和公共汽车的窗里也亮了。涅瓦河上的船只闪烁着点点灯火。
又走到灯火辉煌、披着节日盛装的大街上,他们时而拥抱,时而接吻,对来来往往的行人毫不在意。
第七章
今天在维切布斯克火车站。
天气一早就阴沉沉的,天空笼罩着一层薄雾,沥青马路泛着白光。细雨蒙蒙,叫人心烦。其实说不上是下雨,叫它飞扬着的潮湿灰尘倒是更贴切些。
街上行人稀少,只有火车站上一如往日,人们熙熙攘攘,来去勿勿。也有些人坐在长椅上打瞌睡,仿佛是特意来这里休息和闲坐的。小孩子们在腿下钻来钻去。售票窗口前排着长队。
扬声器吱吱嘎嘎响了几下,接着传来了广播声。但是讲些什么,一点听不清楚,劈劈啪啪的杂音一直不断。
站台上有遮雨板的地方,虽然淋不到雨,但地面也是湿的。这里的人更多,但是无人东奔西跑,大家都聚集在车厢旁边。
阿廖沙他们是一个小组,共计八个人。
三个是美术学院末结业的大学生:他、萨沙·涅夫佐罗夫和任尼亚·鲍洛京。其余五人中,有一位副博士,一位纺织学院教师、一位工程师、一位历史学家和一位水利工程师。这几位都比他们三人年长。大也大不了多少,不过两三岁光景,但是一眼便看得出要大一点。
高个头、戴眼镜的水利工程师问他们:“是被开除的吧?”
“从哪儿开除?!”
“从美术学院呗,”他说。
“您从哪儿知道的?”任尼亚·鲍洛京一肚子不快活。
“猜的呗,”水利工程师说。
“也许我们是志愿来的呢7”萨沙回敬了一句。阿廖沙 于言辞,不知说什么好。
“我姓克里维茨基,”水利工程师自我介绍说,“名字叫普罗利亚!请不要大谅小怪!名字是差点,爹妈给取的,有什么办法!”
“您这名字为什么是阴性的?”任尼亚问道,“而你,请原谅,您是男……”
“‘革命’这个词不是阴性的吗,我的父母都是老革命……于是,喏,我就成了无产阶级革命了。”
市军事委员部派了一位军人来车站为他们送行。这位军人的胸前佩戴有一枚战功奖章。获得这种奖章,在当时很不简单。因此,由这样的人物出来送行使气氛显得特别隆重。不知道为什么,他在八个人中桃中了涅夫佐罗夫,把一叠文件交到他手里,还仔细地向他交待了些什么。这也许是因为没有人来送萨沙的缘故吧。看样子这位军人对来送行的人不满意,因而对被送的人也不感兴趣。
他和妈妈很早就到了车站,找到第三节车厢后便站在一旁等侯,现在小组里的八个人陆续聚拢到了一块。
妈妈突然有所发现:“瞧,给你们送行的级别真高!……”
妈妈在家里的时候答应到了车站不哭,否则他就不同意让她来。但是现在,他倒不愿意制止她哭了。想起父亲,他不能那样做。
奶奶在家里象疯了一样。
她整整翻了一夜的〈新约全书〉,早上在他要离家的时候对他说:“找到啦,阿廖什卡,到底给找到了!就在这里:‘他无灾无病地回到自己家里!’这就是对你说的,能这样就好!”
“为什么是对我说的?”
“是叫你回来……”
“现在又没有打仗……”
“是没有打仗,但你是去当兵,去当红军……”
奶奶哭了很久。这时他在车站才领悟到,奶奶哭的不是他,她哭的是自己的儿子,即他的父亲。他当然还记得父亲。父亲在卡累利阿地峡牺牲后,他确实难过了一阵子。但玛尼娅奶奶是父亲的母亲,她怎么能忍受得了!……
他想了很多,但在这噪杂纷乱的火车站上,闹哄哄的,不允许他去想更多的事情。身旁站着母亲,站着美术学院的同学,还有组里其他几位不熟悉的组员。这个克里维茨基,他的名字叫什么来着?哦,普罗利亚,这个人是标准的滑稽派。他们也有亲人送行。送任尼亚·鲍洛京的是三个人。
第三节车厢。
车厢上写着“列宁格勒——基辅”。
这就是说,他们要去乌克兰。
市军事委员部的那位军人继续在向萨沙·涅夫佐罗夫交待着什么。
不久萨沙过来对大家说道:“朋友们,把箱子送上车!说话的时间还有……离开车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呢。”
大家纷纷把箱子送到车上。
车厢陈旧,是典型的近郊列车用的车厢。他们从前普在加契纳、彼得高府、卢加等郊区的别墅度过夏,来来回回都是坐的这种车厢。
已经坐在这节车厢里的人,欢快地唱着歌:
……斯大林同志派我们去战斗,
第一个元帅将率领我们去拼搏……
阿廖沙心里想,这里的气氛太好了,这些人也都是去参加红军的!
多么快活的人啊!
“到这边来!”任尼亚·鲍洛京喊了一声。
“你别忙,”萨沙·涅夫佐罗夫说道:“现在已经不是我们三个人,而是八个人了。大家要呆在一块。这几张铺你先占住,还有这里……一定要在一块。瞧,真巧,他们几位也都在这儿。”
几张相邻的铺位找到了。普罗利亚·克里维茨基争着要睡上铺,他戴眼镜,大家担心他从上面掉下来,但是终于还是让步了。纺织学院教师则情愿睡到地板上。
大家的箱子都很小,而且旧。
历史学家仿佛没有什么奢望,但对自己那口最大的箱子却特别当心,安置得与众不同。
纺织学院教师忽然心血来潮,跑出来自我介绍一番:
“我叫舒莫夫,谢辽沙……”紧接着便提了一个问题:“我说,朋友们,战争肯定会打起来吗?你们的看法怎么样?”
在车厢里呆的时间稍微长了一点,阿廖沙的心里不免焦急起来:妈妈还在外面呢……
萨什卡·涅夫佐罗夫催他快下去:
“快下去吧!妈妈在等!……这里让我们来安排……”
玛丽雅·伊拉里奥诺夫娜孤单单一个人站在月台上悲戚地等着他。
远一点的一节车厢旁边,一个由五人组成的管乐队,是军乐队,正演奏着《阿穆尔河之波》的曲子。旁边围着—些军人,看样子和他们一样也是要跟这趟车走的。官衔都比较高。
“安排好了吧?”妈妈问。
“嗯……”
“薇罗奇卡也来了,”妈妈告诉他说。“你一点消息也未告诉她,她还是……”
“是你说出去的吧?”
“我说的又怎么样呢?”
军乐队在附近继续演奏。萨沙、任尼亚、普罗利亚以及组里的其他几个人在旁边挤来挤去,市军事委员部那位佩戴战功奖章的军人也不动声色地站在近处……
薇拉走了过来:“你好,阿廖沙!祝你一路平安!”
原来她老早就来了,一直躲着没有露面。
“怎么不说一声?”
“何必呢?”
事到如今,他也只得吱唔其词,装呆卖傻了。
“谢谢你赶来……”
“我能不来吗?”
他们俩身旁站着市军事委员部的那位军人。
阿廖沙又看了那位军人一眼,发现他的年龄比他们都大;似乎比副博士、纺织学院教师、工程师、历史学家都大……离三十岁不远了。奖章显然不是在这次芬兰战争中得的。已经褪色了。大概是个边防英雄,再不然就是在哈桑湖和哈勒欣河战斗中得的吧?……
“你从未让我到你家去过,究竞什么原因,你也没有说过。”
“我?不是没有功夫吗。你不要生气,阿廖沙!是你没有功夫,不是我呀,”薇拉回答说。“其实,我多少次想和你认真地谈谈。甚至想问你……”
“问什么?薇罗奇卡!”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感到对不起所有的人。对不起离别时用《新约全书〉中的话为他祝愿的玛尼娅奶奶,对不起已经去世的父亲,对不起强忍泪水来车站送行的母亲,对不起小组里的其他同志,对不起站在身旁的市军事委员部的军人,对不起为其他那些真正军人送行的军乐队,更对不起她——薇罗奇卡……
他多傻啊!
“怪我没有回答你的问题,”他对薇罗奇卡说。“真蠢!简直蠢透顶了!我这才明白你为什么老不问起那……”
“阿廖沙!”
“请相信我吧,薇罗奇卡……我真……我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笨蛋。以前还自命不凡。一句话,都怪自己不好!我从小就喜欢画画,大家都夸赞我。进美术学院也很顺利,在考进美术学院之前,中学毕业后,曾一度不知道该干什么。结果进了基洛夫工厂,当了钳工学徒。以后又到了港口。不要责备我画的那些画。那不是为了挣几个钱,请相信我,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好也罢,坏也罢,总算过去了……你懂吗?不容易。”
站在一旁的妈妈大概听见了他们的谈话,或许听不清,车站上乱哄哄的,而且乐队……
“我懂,”薇拉说。
停了一下突然又补充一句:“我爱你……”
玛丽雅·伊拉里奥诺夫娜走了过来:“请原谅,同志,您……”
在她的并排站着市军事委员部那位佩戴奖章的军人。
“我们是熟人啦,阿列克谢,是在市军事委员部认识的,”他说。“您的这位姑娘我也认识……”说到这里,他转身向着薇拉,“您好,真对不起,我还未来得及向您打招呼呢。”接着又继续对阿廖沙说:“我们正在寻找您父亲的坟墓。刚才我已经向玛丽雅·伊拉里奥诺夫娜说了。请放心吧。到了部队安安心心地好好干。”
这时任尼亚凑到他们身旁:“您看会打仗吗?”
唉,这话问得太不是时候了。
玛丽雅·伊拉里奥诺夫娜身子 地战栗了一下。
薇罗奇卡急忙扶住她的一只胳膊。
她们告别回去了。
火车开动了。
该要淘汰的旧车厢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车轮开始撞击轨道。机车喘着粗气,喷出一团团白烟,并且发出一声长鸣,仿佛叫人们为它让道。月台随着车厢移动起来。送行的人们频频挥手。
第八章
夜里大家睡得不好。
火车的震动太大。
数不清的车站。大站、小站、会让站,还有岔道口。
陈旧的车厢不停地摇摇摆摆,冲冲撞撞,咯吱咯吱地叫着。
窗外,一块决收割后的田野、大大小小的树林、河流与湖泊、山坡上和浅谷中星罗棋布的小村与坍塌破旧的教堂,飞速地往车后奔跑而去。火车从列宁格勒开出后,一路上不时经过的大小车站乃至会让站,无不堆满杂物,无人问津,令人入目心烦。铁路沿线,汽车、拖拉机在很少见的柏油路上缓缓行驶,而畜力车和畜群则在土路上慢慢爬行。
火车到达维切布斯克市前遇到一列满载坦克的军车超车。饱经风霜的坦克手呆在调温车厢内精神抖擞,有的胸前佩戴着奖章,闪闪发亮。
“是在芬兰战争中获得的奖章,”阿廖沙心想。
列车行驶了一天两夜,到达基辅车站。
他们稍作停留即转车继续前进。
萨沙是领队。开始大家只不过认为他手上掌握了一张时刻表而己,等到要吃饭了,这才进一步体会到他是领队。但是大家离开家的时候随身都带了点食物,暂时尚未吃完,因此并不把他这个领队当一回事。后来干粮快吃光了,这才发现涅夫佐罗夫是个举足轻重、颇有法道的人物。
过了基佩转车的次数愈来愈多。要等正班车,往往一等便是几个小时。有时甚至要等更长的时间。
沿途风光愈走愈美,令人赏心悦目。绿茵片片。许多白色的茅舍和整齐的小屋。池塘里,湖面上,小河旁,鹅鸭成群。
在田野上悠然走动的牛羊,膘肥体壮,远非俄罗斯可比。道路上来往行驶的汽车也多起来。人们象过节一样穿着漂亮鲜艳的民族服装。还遇见几路办婚事的队伍,人们挎着手风琴,吹吹打打好不热闹。有一路人马还有管乐队呢。
萨沙干事很称职。
“朋友们,我们的饭准备好了!马上就到,请注意!瞧,来啦!……”
送来的有黄油、面包、糖、酸黄瓜,还有略带点赤色的鲱鱼。这东西可好吃了,是旅途中难得的美味佳肴。
现在看出来了,这个姓杜尔努索夫的副博士——谦逊朴实的万尼亚,是全组食物带得最多的一个人。他已经通过了论文答辩,想必是这件事起了作用,所以他才……总的说,他心中对这样的供应颇觉不安。他感到不好意思……他不过才二十八岁……
“朋友们,我比你们大两岁,不过……”
他的确要比别人英明,因为只有他带了两瓶波尔特维酒到火车上来。洒早已被大家分着喝光了,而副博士的主动精神给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一次正班转车时,任尼亚.鲍洛京问道:“请原谅,您钻研的是什么?”
“我从来没钻研过什么。”杜尔努索夫莫明其妙,吃惊地说。
这真怪。我们这些人尽管自以为是,但知识毕竟浅薄。可堂堂的副博士何以也成了一名新兵!
我们居然和他平起平坐!
后来大家看出,他确实是一位很出色的小伙子。
副博士啊!
搞渔业的……
又换了几次车。
工程师斯拉瓦·霍洛波夫是基洛夫工厂来的。
他当然不认识也不可能认识阿廖沙,虽然阿廖沙曾经在基洛夫工厂当学徒工……
组里最古怪的人要数历史学家柯斯佳·彼得罗夫了。他大概是在莫斯科而不是在列宁格勒念完师范学院的。毕业后在位于“彼得堡席勒诗社”旧址的一所图书馆工作,不久便结了婚,到了列宁格勒。
阿廖沙曾经有个时候十分崇拜席勒。在柯斯佳说起“彼得堡席勒诗社”之后,阿廖沙问了他一些席勒诗的情况,但他显得很窘,什么也说不出来。
柯斯佳·彼得罗夫是个淳朴敦厚的青年。看来,历史学界不乏后人。
第九章
第96山地步兵师。
第140炮兵团。
阿廖沙以前连听也末听说过这样的名称,更不能想象还会有这样的单位。
“山地步兵师!”
火车到达利沃夫站,大家觉得这个城市很有点儿异样。
站台上有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子卖“北方”牌香烟。
萨沙想和他逗逗趣:
“你怎么,小孩?应该上学念书嘛,可是你……”
他的话还未说完,旁边一位老太太立刻接茬说道:
“我说,同志,您倒是应当给香烟店操操心,最好能叫他们有香烟卖!”
“啊,太太,我这是随便说说玩的,”萨沙一看势头不妙,赶忙抽身。“‘北方’牌是苏联香烟,不知道你们这儿从前都卖什么牌子的……”
斯坦尼斯拉夫市也过去了。
这一带从前是波兰的地方。虽然是从前的事了,已经成了过去,但他始终避免不了要产生异国他乡的感觉。
戈尔斯科夫不知何故头脑里老想到色彩,想到他在美术学院甚至更早以前一直害怕的色彩……想到他和朋友们画广告画使用的那种极为单调的色彩。
但是所有这些只留下模糊的回忆。
那已经是昨天、前天的事了,准确地说,已经是一百年前的事了。
而眼前,身临其境的是第96山地步兵师,第140炮兵团。
他们全组八个人看地图的能力都很差,仍然停留在中学生的水平上,只能勉强看懂略图,而且要费很大的劲。看地球仪倒是没有看地图吃力,可是现在没有。
火车很快到了多林纳镇。看来这里离斯坦尼斯拉夫市不远。
师和团都驻在这里。
“你们还可以迟一点来嘛,工程师、博士、院土同志们,”后来知道,这位接待他们的军人是俱乐部主任。
[俄语“АКАдЕМИК“一词既指科学院正式院士,又指美术院校已经结业与尚在学习的学生。此处系指阿廖沙三人。——译者。]可以看出,并非特地在等他们。
“你们院士同志是三个人吧?请到俱乐部去!其余几位另有安排……可能要去教导连,你们都末受过训……或许还会高一级,进团里的学校,直属司令部!大家都要发制服,还要剃头!不过这要随你们的便,当然,最好是剃光。好吧,往后请常来我们俱乐部走走!”
多林纳是个小镇子,树木繁茂,环境幽静,很适宜居住。白色的土屋,简易的街道,鸡鸭成群。一座不大的教堂,其实只能算个小小的礼拜堂,紧临旷野。许多人家窗前长满了丁香和洋槐。用树枝条编成的篱笆上晾晒着高水壶和牛奶罐。小摈的中心是一片广场,广场上一棵大橡树枝叶繁茂。
另外还有几棵老枫树,阔叶如五指张开的手掌。夏天还未过去便已染上了秋色。一头粉红色的小猪崽在大橡树下寻找橡实充饥,样儿十分滑稽可笑。
他们的营地驻扎在多林纳镇附近。绿茵的草地已被踩坏。一切都按军事要求布置。各建筑物之间铺着黄沙,只有俱乐部门前有一条小柏油路。
所谓建筑物就是营房、首长及其家眷们居住的房屋,没有障碍物的练兵场、仓库以及伪装起来的大炮。此外就是马厩,马厩前面既无黄沙也没有路……周围全是松软的黑土。
他们到达多林纳的那天是一九四○年八月一日。
空气炎热而干燥。士兵和马匹身上散发出酸涩的汗臭。
曾在莫斯科,在“彼得堡席勒诗社”学习过的历史学家柯斯佳·彼得罗夫(康斯坦丁·米哈依罗维奇)对马匹赞不绝口,啧啧连声。
阿廖沙·戈尔斯科夫也很赞赏那些马匹。但是说实在的,对马又有点怕。
从列宁格勒来的八个人,全都换了装,而且清一色——光头!
“相斯佳,你看我们真会和德国人打起来吗?”不知道为什么,向他提这方面问题的人最多。
“我看不一定,”历史学家说。“他们那里也有共产党嘛!有台尔曼!不是还有几首歌吗?有艾斯勒!布雷希特!厄恩斯特·布施!而且还有一个条约啊!是和他德国签订的,不是和别的什么人签的!莫洛托夫去过柏林,里宾特洛普来过莫斯科……”
“什么条约不条约的,以后就别提那玩艺儿了!”萨沙劈头给了他这么一句。“那纯粹是外交上的把戏。这对我们也许有好处,但是总归……半个欧洲都被德国人夺去了,你还在那里什么‘我看不—定’呢。”
……他们已经看见过马了,还刷洗和打扫过马厩。马不习惯生人,踢了他们。大概因为他们是列宁格勒来的新兵,而且穿的是便服。马对熟人是绝对不冒犯的,而对于生人,则时刻保持高度的警惕。
阿廖沙、萨沙和任尼亚三个人在俱乐部只呆了半天。
上级突然要他们离开那里。
俱乐部主任对他们三个人很满意,但是无可奈何,他无权留下他们。
“我早就说了,要到教导连去!你们没有受过训嘛!……首长看得比我们远!”
三个人从俱乐部回到了营房,首先是打扫马厩,然后和列宁格勒来的其他几个人一起被带到镇上去洗澡。
“立正!”大士发出口令。“齐步……走!”
接着用平常说话的话气补充了一句:“走吧,伙伴们!”
街上行人稀少。但也有人不住地打量他们,甚至还有人从窗户里探头张望。象是惊疑问,又象是骇怕,也许是好奇:来的是苏联人。
到了浴室首先理发。不但头发要理光,指甲也要修短。理发是互相理,指甲是自己修。然后洗澡和作蒸汽浴……他们来时穿的便服不见了。被塞进了那些带编号的大布袋里。
大士一边塞一边骂。
但对列宁格勒来的几个人的衣服,态度略微好点:“你们几个连衣服也比别人体面些!”
大士自始至终一个人奔忙着。尽管他已累得筋疲力竭,但仍有做不完的事!
大土叫什么名字?他们都不知道。阿廖沙几次想问问他,但始终下不了决心。
“大士同志”,“大士同志”就这样称呼也行啊。
发的衣服全是旧的,已经洗得不象样子,补了又补。而且很不合身。哪里有什么制服、马裤、皮靴。衬衣更成问题——不是紧紧箍在身上,便是又肥又大,活象吓麻雀的稻草人穿的衣服。
大士来时就带了针线。会补的人自己动手。
回营房的时候大家全都穿上了军衣。身上洗得干干净净。
看样子大士非常满意。
“休息四十分钟,然后——开饭,”在营房前面大士把队伍解散,轻声对大家说。
他们倒在双层铺上立刻进入了梦乡。
好不容易才把他们唤醒吃午饭。
饭后又睡——这是“午休”。
午睡起来去马厩。
大家把马厩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
马仍然踢人。
第十章
马确确实实都是很出色的好马!
说来也怪,阿廖沙无论小时候还是后来上了美术学院,从来未画过马。
只画过阿尼奇科夫桥上克洛特男爵雕的高傲的青铜骏马。
其实他没画过的东西太多啦。
斯达汉诺夫工作者的像他画了不少。可是薇拉呢?压根未想过要给她画。现在,来红军服役刚刚才几天的功夫,他想到了,失悔了。未给妈妈画过,也未给玛尼娅奶奶画过。而最主要的,是没有给父亲画一张像。过去画来画去,画的尽是别人。而且多数是在随随便便的玩笑中画的。碰上有任尼亚·鲍洛京在场,还会给配上几句顺口溜。
还未写过家信。只给薇拉写了一封,内容极简单。把他们养的马都扯上去了。纯粹叫无话找话:“我们这里还有马匹。而且我很喜欢……”
马在老兵面前非常温顺,他们来了,马一动不动,若无其事。所谓老兵,是指去年来部队的。马对霍赫拉乔夫大士(好象是这个姓)更习惯。这位带领他们去洗澡的大士,样子看起来和蔼可亲,其实倒是够厉害的。
在营房,尤其是在马厩里,他更加严厉:“红军战士戈尔斯科夫!你那是在干什么!”接下来的话更是恶狠狠的:“除了正常值勤以外,另外罚你多值两次!”
干不完的勤务。大士对任何人绝不留情。
刷洗马匹……
阿廖沙拿着铁刷和鬃刷。他是驭手,是弹药箱的“根”。但那是在马厩以外,在训练场上。
他负责管理两匹马:柯斯特利是匹公马,利拉是母马。它们现在还不欢迎他。但是必须去接近它们。不仅要走到它们身边,还得给它们刷洗。
“去!”霍赫拉乔夫命令说。
他们走了过去。每一个人,不管什么“院士”不“院士”的,一律负责两匹……
马又踢人了。
“你们要于什么!”只听霍赫拉乔夫吼了一声。这次不是冲着他来的,似乎是吼柯斯佳·彼得罗夫。马听到他的吼叫声并不惊怕,相反却老实下来,不再踢人了……
“亲爱的,我的好宝贝,老实一点站着!你,亲爱的,好宝贝……”阿廖沙向他的两个下属说。
刷一匹马要花半个小时的功夫。第一步是刷洗,然后是把毛理顺。
马镫要用碎砖块擦,因此先得把砖击碎。必须擦得发亮才行。
否则霍赫拉乔夫大士通不过。
不合格的,要受罚!
“罚增加值勤两次!”
开始几天还能够吃饱,甚至还有剩余。渐渐情况不同了,如果遇到额外勤务大家都把能去伙房看做是交了好运……
干这样的勤务成了他们的福利。
每天都要骑马。
第一次骑马,阿廖沙被掀了下来,身上受了伤。还好,不重,没上医院就好了。
有些人摔得重些。
天天出操,练步法。
数百双皮靴,把操场踏得漫天尘土。只有操场边上长着小草,叶子上覆满灰尘。紧靠围墙的 麻和没结果实的覆盆子树丛,也和小草一样灰蒙蒙的。
又该去马厩了。
马开始慢慢地习惯他们。
阿廖沙的马渐渐服他管了,因为他给一匹马上的是两匹马的饲料。
“俱乐部主任对我说过,你们几位都是艺术家,是从美术学院来的,”一天霍赫拉乔夫大士说。“我观察下来,你还肯干。就是说,你懂我们红军的规矩……”
这天轮到阿廖沙在马厩值勤。
晚上给妈妈和奶奶写信,报告近来的生活情况。另外还给薇拉写了第二封信,仍然很简短。信中暗示希望能得到她的回信。来到部队以后还未收到过一封家信呢!话又说回来啦,问题还出在自己身上:直到现在才告诉人家通信地址嘛……
夏季的几个月过去了。秋天也过去了。他们逐渐熟悉了部队的任务。柯斯佳·彼得罗夫和他想出来的“彼得堡席勒诗社”也变了样……
他们学会了使用拴马桩。柯斯特利和利拉接受了阿廖沙的管理。连米龙、弗贾特卡、波鲁沙、斯诺普等几匹马,也都陆续承认了他。小伙子们甚至弄清了每匹马名字的来历。是根据血缘关系和字母顺序取的。这个是马妈妈,那个是马爸爸,……原来马也有自己的谱系。
熟悉了各种口令的要求。最叫人吃不消的有:“上驮!”
八分钟!
要把拆下来的大炮架到马背上去。
“上轮!”
七分钟。
所谓上轮就是迈开腿走——人腿和马腿。
大概是斯拉瓦·霍洛波夫,不然就是万尼亚.杜尔努素夫吧,杜撰了一个名词,把这叫做什么“轮腿”,或者是“腿轮”……
一九四O年十二月——行军。
第96山地步兵师全体行军。他们第140炮兵团自不例外。
战斗警报。
这是第一次名符其实的行军!
几乎不亚于战斗行军!
到什么地方去?去干什么?为什么?没人知道。
指挥员们当然是知道的。
天寒地冻,大雪覆地。
行军路线是在山区,准确地说,是丘陵地带。
根本没有路。
马匹经常打滑或者陷进雪里。炮弹箱在马背上摇摇晃晃,也划,向后滑,把马往后。….他阿廖沙是弹药箱的“根”,这是大士说的。以前他觉得这句话太抽象了,现在方才明白了这个“根”的实在含义……
负责大炮的人更困难。他和任尼亚、萨沙以及柯斯佳不时停下来帮助他人。马筋疲力尽了,得帮着拖……
积雪很深,足有半公尺厚。眼抓一片荒无人迹的莽莽雪原。
天空乌云密布。森林披着银装。一路上岗岗岭岭,沟沟堑堑,一不留心,很容易陷下去。
马匹时而摔倒,或者陷进雪里。这时要人去往上驮。
后来才知道,这次行军的目的地是卡明涅茨—波多尔斯克。队伍在雪地里,在山丘上, 在无法行走的路上行进。夜里用两件雨衣搭起一个帐篷。不准点篝火。大家各自用可能使用的一切方法取暖。连续两夜没能睡觉了,现在到了第三个无法睡觉的夜晚。傍晚下了一场雨,夜里肯定更冷。
霍赫拉乔夫大士一路上不时怒喝:“马皮磨破了,你们懂不懂!畜牲也应该爱惜!毛—旦磨掉就要破皮,就要流血……该学会备鞍子了,又不是小孩子!眼看就要打仗!”
在行军过程中有的人冻伤了,也有脚被磨破出血的。
卡明涅茨—波多尔斯克终于到了。
他们班有三名负责运炮的驭手、三名运炮弹箱的驭手(弹药箱的驮马是柯斯待利和利拉)、一位班长、一名司闩炮手和一名装弹手。马一共八匹。没有减员。
到了卡明涅茨—波多尔斯克以后,大炮安装起来。但没有射击。
班长杜金表扬他们:“好样的,特别是新兵,表现很好!”
政治指导员谢罗夫支持班长的看法:“你们班很出色……”
瓦列耶夫副连长也有同感:“这个班确实不赖!”
第十一章
十二月。
一九四一年一月。
二月,三月和四月。
整个冬季象春天一样温和,只是夜里有一点轻微的霜冻。一早一晚,红霞飞彩,白天,蔚蓝色的天空万里无云。
四月,树枝绽出叶芽。新叶娇羞地闪着光。小草从湿润的黑土中顽强地探出头来,大地开始铺上绿色的地毯。早到的鸟儿飞来了,或许它们根本就未曾飞走。大地春回,它们开始唧唧喳喳地欢歌鸣唱。鹳也飞来了,它们选择在草棚和马厩上定居,专心致志营造窝巢,一点儿也不怕人。
农事开始了。田间、菜地、园圃,渐渐活跃起来。人们忙着平整冬季破坏了的道路,送肥下田,松土整 。
孩子们上学已经不穿外套。
妈妈和薇拉都来了信。他也回了信,内容和以往一样简单。
阿廖沙被临时调回俱乐部工作。见了萨沙和任尼亚,觉得很过意不去,脸上呈现出歉意。但命令就是命令。他也舍不得离开马厩和已经熟悉了的马匹——柯斯特利和利拉。一个马厩里栓许多马,达一百二十匹,但每次值班仅四个人。尽管如此,他的班总把马厩打扫得干干净净……
到俱乐部就要干宣传工作。在画画的同时还必须练字——有抄不完的各种各样的条令,有的要全抄,有的是摘录。
俱乐部主任的肩章是一个豆。他年龄在三十岁左右,对阿廖沙特别关心,无微不至。原来他姓库奇金,他的青睐使阿廖沙更觉得不好意思。
“戈尔斯科夫,”他带着歉意的口吻说,“我们快要举行赛马了……这个你是知道的。怎么办呢?你会做纪念章吗?你知道,离开了你我一个人干不了……而首长……总该给优胜者发点什么吧。”
他和库奇金一道忙着给未来的赛马优胜者制做纪念章。
经过几天的忙碌,纪念章终于制做出来了。
是用罐头盒做的,白铁的质量很不错。
经过一段时间的工作,阿廖沙渐渐熟悉了自己的业务。也弄清了区别军衔的标记:副连长瓦列耶夫的肩章有两个豆。连长三个豆。营长————道杠……
杜金和排长一样,肩章上都是一个豆。俱乐部主任库奇金也是一个豆。
至于他们那些红军士兵,肩章上面什么也没有。因此,凡是肩章上有豆的,统统是首长。
肩章上带杠的,不用说是高级首长喽。
纪念章早制做完备,但是赛马活动尚未举行。现在俱乐部又开始忙起“五一”晚会来。晚会将邀请驻地居民参加。筹备工作使阿摩沙和库奇金大大忙了一阵,一连几天夜以继日地工作。阿廖沙不仅没有功夫回营房休息,有时候连吃饭都顾不上回去吃。跟着库奇金吃军官食堂,而且每顿饭都匆匆忙忙,狼吞虎咽。
“五一”节那天将在卡明涅茨—波多尔斯克举行阅兵式,要给当地居民画些宣传画,写点标语、横幅等。
妈妈汇来三十卢布,汇出的第三天就收到了。为了向俱乐部主任表示谢意,阿廖沙不惜花大价钱向本地古楚尔族居民买了一头小乳猪。凡是库奇金认为应该邀请的人统统邀请,此外,征得库奇金的同意,还进来了涅夫佐罗夫、鲍洛京以及新混熟的其他几位朋友,如杜尔努索夫、舒莫夫、彼得罗夫等人。
大家边喝边聊。但话题始终围绕着俱乐部为庆祝“五一”而准备的宣传品,以及在卡明涅茨—波多尔斯克阅兵时对群众的宣传工作。
正谈得兴高彩烈,冷不防霍赫拉乔夫大士闯了进来:“你们聚在这里干什么?马的燕麦早吃完了,马厩也末打扫,你们却偷偷地躲在这里,”他轻蔑地把嘴撇了两撇,继续说道:“倒也坐得住……啊,这个人也在这里……”
他的“这个人”不用问就知道是指俱乐部主任……
“有你们受的!”平时和颜悦色的雷赫拉乔夫,这时居然歇斯底里大发作。
他说完跑出了俱乐部。
“我们做得有点儿不大好,”俱乐部主任库奇金说道。“要是早早把他请来,兴许就没事了!……不明白,我真不明白……”
阿廖沙觉得白己的过错最大。小乳猪是他买的。他怎么会突然想起买小猪,连累了大家,首先连累了库奇金……
第二天阿廖沙被人从俱乐部叫走,坐了五天禁闭。坐禁闭不准打裹腿,不准扎皮带。同他—起住“隔离室”的还有一位红军战士。阿廖沙并不问他因为什么事情坐的禁闭,他们俩谈话的主要内容只有一个:“仗究竟会不会打起来?……”
伙伴们到“隔离室”来过,但岗哨没放他们进去。住“隔离室”其实很好,起码不比在外边差,唯一不好的是有岗哨。伙食比外面好,也比外面多。当时在部队里,一天到晚总想吃东西。拿妈妈汇来的钱向贪心的古楚尔人买这头倒霉的小乳猪,大概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无所事事是最叫人难受的。阿廖沙知道自己脾气不好,平时经常告诫自己“不能发火!”——未想到终于还是住了“隔离室”,心里懊恼极了。他觉得对不起受他牵连的同志们,对不起库奇金。甚至连自己管理的两匹马——柯斯特利和利拉,他也觉得有愧。
“五一”节的前夕,阿廖沙回了营房。
天气渐渐热起来。稠李和丁香眼看就要开花了。毛茛和蒲公英从小草丛里调皮地伸出头来。窗前绿荫掩映,墙上爬着常春藤。
人们忙着打水浇地,井台上吊杆吱吱呀呀,链条叮叮当当。呱呱的是鸭,嘎嘠的是鹅。母鸡们各自带领着一群儿女在尘土中觅食。
油漆得十分马虎的大车把一袋袋种杆和秧苗送往田间。赶车的小青年和那些中年大叔,潇洒地打着响鞭。
去卡明涅茨—波多尔斯克参加阅兵的队伍……
他的两匹马——柯斯特拉和利拉表现很好,无论在行军和阅兵过程中,走得都很出色。
参加阅兵的部队回到多林纳,时间已经傍晚了。俱乐部里有讲演,有舞会,有他的宣传品。但是库奇金没有露面。有人说他被软禁在家里了。他有家眷,有妻子和一个两岁的女儿……以前大家都不知道库奇金还有家眷,阿廖沙也不了解。
红军战士们中几乎没有人跳舞。下级军官则是跃跃欲试,但又不好意思。姑娘们面带喜色,等待着小伙子们前去邀请。但空等了一阵之后,便自己相互跳了起来。
开始,管乐队演奏的是华尔兹舞曲。后来不时变换,一忽儿奏现代探戈舞曲,一忽儿是节奏跳动较大的敖德萨地方曲调。还奏了《快乐的伙伴》和流行的《我的爱情》中的插曲。
大家跳呀,说呀,笑呀。谈话的方式虽然不同,但兜来兜去,最后还是转到一个主题上去:“形势怎么样?战争倒底会不会打起来?”
大家回到营房的时候已经很迟了,熄灯号早巳吹过。战士们刚刚躺下还未入睡,忽听值班人员喊道:“起床!营长同志到!……”
大伙闻声一齐跳下床铺——无论上铺还是下铺的……
“小声点,值班员同志!”营长说道。“不要惊动大家。我只找几个人……让小伙子们睡觉吧。我找戈尔斯科夫、鲍洛京、涅夫佐罗夫……库奇金在这里吗?”
“有!”
库奇金已经到了值班员背后。
“很好,”营长说,“我已经给你们请了假……现在我们一起出去走走……谢谢,值班员同志。让小伙子们睡吧。”
他们一同出了营房。
了外面,营长对他们说道:“我应当向你们大家道歉。蠢事到处都有,我们这里也不例外……红军战士戈尔斯科夫,您在俱乐部干得很出色,这次在卡明涅次—波多尔斯克阅兵,您也做了不少贡献。红军战士涅夫佐罗夫、鲍洛京,我也代表营部向你们表示感谢,感谢你们认真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谢谢你们,小伙子们!至于您,库奇金同志,若是事先能报告一声就好啦!下面我谈谈霍赫拉乔夫的问题。由于他诬陷同志,我已经撤了他的职。他将和大家一起当一名普通战士。我们眼前的情况很严重,我希望大家能理解这一点。好吧,睡觉去吧!明天是不轻松的一天。师长、团长对你们都很满意……”
他们回到营房久久不能成眠。彼此议论著刚才发生的情况。
“‘一道杠’是个明白人!”任尼亚·鲍洛京反复说了几遍。
营长姓苏霍夫。大伙都称他为“—道杠”,显然都很喜欢他。
室外万筋俱寂。树叶有节奏地发出沙沙声,偶尔听得见几声鸟叫。天空繁星点点,月光透过树梢泻到营房的屋顶上,洒在周围的道路上。空气中飘散着树木、青草、枯枝败叶、马匹、皮靴的气味……
第二天,即一九四—年五月二日清晨,师、团、营、连各级都下达命令:“整队集合!”
这样的命令是家常便饭,大家都习惯了。但是起初却很有一部分人出洋相。阿廖沙曾经好几次夜里紧急集合时打不起裹腿。这样的事其他小伙子也碰上过。普罗利亚.克里维茨基与谢辽沙·舒莫夫在阿廖沙之后接二连三出丑。不仅夜间起床打不起裹腿,甚至早晨集合也来不及打裹腿。为此当然罚过他们值勤。
今天的“集合”气氛似乎有点特别。
除本单位的首长外,队列前还站着政治指导员谢罗夫和营长苏雷夫。
连长叶戈津首先讲话:“从今天起我们就是第五连了。全连四个炮班、一个通讯排和一个侦察班。详细情况将由杜金中尉和瓦列耶夫副连长向你们报告。午饭以后我们将开拔到新的防地,今天的午休就解除了。15点30分下达‘上驮’的口命,八分钟后‘上轮!’。全明白了吗?”
大家忙着上火车:首先是上马匹、技木装备,人最后上车。“上驮”和“上轮”的口令执行过后,车站上又传下了另外的命令:卸牲口。把大炮从马背上卸下来。
“我们要去什么地方?”
“去打仗吗?”
开车以后他们才弄清楚:是向国境线靠近,好象去切尔诺夫策。那里从前是外国境地,不过对此大家的感觉已经不象服役初期那样强烈。
他们已经同老兵编在一起,大家不分彼此。指挥员也不再把他们分成什么老兵新兵了。不过到了发生问题的时候,对新兵多少还要袒护一些……
路程很长,途中喂过两次马。平时喂马,一袋燕麦喂两匹,现在改成每匹马喂一袋。
阿廖沙的柯斯特利和利拉现在已经彻底服管了,甚至在这样颠簸的火车上,对他也服服贴贴,只要他一走近,马立即伸着湿漉漉嘴唇来触他的手。马匹很警觉,但挺安静,没有发生一次事故。
他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这是个小地方,地名叫库特。
谁都不知道国境线究竞在什么地方,但第140炮兵团的团长当上了驻地警备司令的消息,立刻传播开了。师的另一部分部队去了别的地方,库持只驻扎他们一个团。他们营当然也在这里。
这是一座小城市。木头房屋占多数很少一部分是土坯房。屋顶多数盖草,间或几家用板岩瓦。铁皮屋顶更少,市内几乎看不见人。
此地的树木比多林纳还要多。整个城市可以说是隐没在枫树、榆树、梣树、橡树、栗树,还有本地少见的白桦的绿叶海洋里。白柳树还是幼树,枝干细小,粘手的小嫩叶片在阳光下闪着光。
小小的库特市就象座落在大森林或者大公园里。唯一的一条街道横穿全市,其余全是小道,贯穿于树林与灌木从中。有些地方古树老根冲破土层,暴露在地面上,活象一条条奇形怪妆的蟒蛇。
许多人家房前的篱笆围墙上爬满长春藤。圆内栽着花木,种着瓜果。由于天气炎热,菜地几乎变成了褐色。只有白菜是白的,南瓜和留种的老黄瓜是黄色。草棚和附属建筑的四周,是生长茂盛的 麻。
阳光窥窗,在玻璃上折射出许多光点。井台上时而现出几条小小的彩虹,等妇女们提着水桶离开之后又随即消失。
市的中心立着一座玩具似的小钟楼,楼顶上高高地竖着天主教的十字架,下边的圣母像依然保留完好,而且油漆得色彩鲜明。耶酥像的油漆非常粗糙,与早已发黑、布满裂纹的木十字架很不协调。
在我的记忆中,我们刷洗过马厩,收拾过板棚作营房,搭过板床(已经不是两层,而是三层了),栽过拴马桩。由于当时天气暖和,因此我们暂时在户外宿营。不过,虽然夜里没脱衣服,但拂晓时分还是盖上了军大衣。
是啊,比起多林纳……
住在多林纳真象活神仙!
现在正是六月的好时光,花园里还鲜花盛开,周围一片绿色的大海。日出匆匆,人们一早便睡不住了。每天睡得迟,而早晨五、六点钟就得起来。只有柯斯佳·彼得罗夫一个人,对早出的太阳毫不受影响,只管蒙头大睡,就象黄鼠钻在洞穴里一样。
已经无人想到列宁格勒来的“院士”了。在这个军事小城的领土上,制做宣传品的是另外的人了。
人们围着马桩嘻戏玩笑。在适应新环境的过程中,马匹都很安静,但偶尔也 几下蹄子。
训练照常进行,仍旧要“上驮!”、“上轮!”
他们没有请示领导,自己私下订了一项制度。
主要内容是根据各人的身材高矮分工。
个头小一点的如萨沙、任尼亚、谢辽沙、舒莫夫等几个人,专门负责拆卸大炮——“驮载”。阿廖沙、柯斯佳、万尼亚等,有的个头高些,有的块头大些,负责把拆开了的大炮一件一件架到马背上去。马的个头都比较高大,人矮了根本够不着。
一条无名的小河从城市的一侧流过,河水清凉,想必是从山里流出来的。
洗马在这条河里。
人也在这条河里锻炼、洗澡。
政治学习的时候,人们越来越多地公开发表议论,“德国法西斯……阿道夫·希特勒……扩张政策……幕尼黑勾结……英法联盟……法国战败……贝当的叛卖行径……世界资产阶级的阴谋……波兰……这只是开始……”
全体红军战士和军官都发了颈牌,挂在胸前的制服里,上面写了姓名和父名。
任尼亚·鲍洛京想说几句俏皮话:“这是死刑犯的身分证……”
立刻有人制止了他。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柯斯佳·彼得罗夫现在再不谈和德国人签订的什么条约了。
训练日夜加紧进行。白天如果举行军事演习或者有战斗警报(现在的警报一律叫战斗警报),那么,政治学习则放在晚上熄灯以后进行。
“大概要发生什么事了,”一向无忧无虑的普罗利亚·克里维茨基说。
“你的水力学不顶用啦?”斯拉瓦·霍洛波夫开了他一句玩笑。
“是啊,水力学现在还有什么用!”普罗利亚生气了。
“眼前纺织技术吃香了,水力学背时了,是吧?”
这话是谢辽沙·舒莫夫说的。
“什么纺织技术不纺织技术,反正形势非常严重是事实。在这里斗嘴不起任何作用……”
说话的是万尼亚.杜尔努索夫。
“高见!”萨沙.涅夫佐罗夫插进来说,“毕竟是副博士、教授。”
不知为什么,这时大家一齐转向阿廖沙讨教:“原来你父亲牺牲在芬兰战争中……”
任尼亚又补充一句:“你那位薇拉的父亲也是那时死的。就在这一带什么地方,在格罗德诺近郊……”
他失掉亲人已经很久了。在战争中失掉亲人,想不到现在也有了作用,或者可以暗示点什么。
连被撤职的原大士霍赫拉乔夫也凑上来问道:“戈尔斯科夫,你认为会打仗吗?”
谈话中当然包含着许多猜测和主观愿望,但绝无丝毫恐惧情绪。相反,大家都尽可能地显得很镇定:万一将来不打呢?
六月二十一日夜,再次宣布战斗警报。大家拆下大炮,架到马背上。后来又卸下来。警报解除后,等把马厩打扫干净,已是深夜一点钟了。
阿廖沙三点钟还有一班岗。三点钟以前反正睡不成,于是阿廖沙坐下来写信。
一共与了两封信,一封给妈妈和奶奶,另一封是给薇拉的。
两封信后落的日期都是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二日。不是这样吗,二十二日已经到了。天亮以后才能投到邮箱里去……
换岗的时间到了。
第十二章
夜,仿佛一切都凝固了,一动不动。树干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这时,让人感觉天快要亮了。然而此地的黎明来得并不那么爽快利落。这儿的黎明,步层是蹒跚的。开始,天空泛起微弱的白色。不久,森林和山丘背后不知不觉现出一抹淡淡的朝霞。这时,森林和周围田野才慢慢开始苏醒过来,鸟儿欢唱,树影憧憧。
夜里三点钟他接了岗。
是营房值勤。
赤着一双脚,皮靴坏了,说好听一点是准备送去修理,其实是丢在床底下不想穿。天气既然这样暖和,何必穿。等天亮以后先把信投到团里的信箱,然后立刻就去修靴子。
他坐在营房门边。小伙子们睡得十分香甜,鼾声阵阵。时而有人尖叫几声,时而有人在床上辗转。
凌晨五点钟,团值勤瓦列耶夫副连长在两名年轻军官陪同下突然来到营房。
“嘘!轻点!……”
阿廖沙想报告。
“不用了,让大家继续睡吧。”副连长接着问道:“怎么样,累吗?”
“小伙子们都很疲劳,”阿廖沙报告说。
“为什么不穿靴子?”瓦列耶夫问。
“送去修了,”阿廖沙答。“现在不是时候,”瓦列耶夫说。
阿廖沙没有再说什么。靴子尽管坏了,勉强穿还是可以的。
“值班员戈尔斯科夫,”瓦列耶夫语气和蔼地说道,“就这样吧,时候不早了,再见!只是不知道我们还有多少时间睡觉……暴风雨象要来了。”
说完他们就走了。
外面已经亮了,天空灰蒙蒙的。
大家起床。
第一次下达“不出操”的命令。
叶戈津命令大家:“到马厩去!到各自拴马的地方去!”
马厩尚未全部造好,马匹不能全部进马厩,还有不少马拴在室外。
大家走后,阿廖沙动手打扫营房。靴子虽然坏了,还必须穿上,打好裹腿。拖把很好使,因此不到十五分钟即可打扫完毕。
一阵阵隐约的隆隆声,象是打着闷雷。大雾弥漫的天空,不时闪现一道道宽大的光带。
不到十五分钟,也许只有十分钟吧。霍赫拉乔夫闯进营房里来:“别扫了,戈尔斯科夫!战争!”
阿廖沙丢下拖把。
“一直等着,瞧,今天终于开始了,”霍赫拉乔夫不慌不忙地说。
政治指导员谢罗夫也跑了进来:
“战斗警报!”接着语气比较缓和地补充了一句:“做好准备!”
大家把东西收拾到一起。
“下一步干什么?”
不久,瓦列耶夫副连长(团值勤的红袖章尚未取下)、叶戈津连长、杜金班长等,也都陆续来过。来的还有其他人。
命令都是一样的:“一级战斗准备,原地待命!”
任尼亚·鲍洛京含含混混地问瓦列耶夫:“那边怎么样?”
边说边用手指了指国境线方向。
他问得很随便,而瓦列耶夫却回答得很认真:“师已经投入战斗,正在拼死抵抗。我们炮兵团也有—部分已经投入。上级要我们营做好充分战斗准备……暂时原地待命!”
一阵罕见的寂静。
大家从窗中望着天空:蔚蓝、静谧、明亮。
和往常一样,仿佛能听见森林轻轻的呼吸声。太阳照在林间空地和林边树木稀疏的地方,蜘蛛网在阳光下闪着光。间或飞来几只蝴蝶和蜻蜓。蚂蚁忙碌着,奔走着。
一阵拖拉机的突突声和大车的辘辘声过后,又是寂静。远处传来了排炮声。
大家不觉一怔:“雷?”
“大概……是雷吧。”
又是一阵难熬的宁静。
“不对,不象雷……”
“可能不是雷……”
领导上不时有人来看看。他们暂时继续留在营房,按照领导的要求不时去查看马匹。马厩里和拴在室外马桩上的马越来越少了,旁边操场上停放的大炮——76毫米大炮,也渐渐地少了……
斯诺普、巴鲁沙和费贾特卡等几匹马已经从马群中消失。
阿廖沙的柯斯特利和利拉,万尼亚·杜尔努索夫的米龙和索尼耶还在。
马匹表现出不安的神情。它们警惕地竖起耳朵,间或抖抖身子,斜吊着的眼睛露出惊惧的光,透出野性。
“战争!”
显然,马也嗅到了战争的气味。
阿廖沙在紧张和慌乱中没有忘记要把写好的两封信投到邮政信箱去,因此必须到库特走一趟。他已经穿上了新大士的靴子,裹腿也换了;是在待命过程中新大士主动提出来的:“喏,拿去,还有这个,也拿去!听说你是画家!姓什么?”
他报了自己的姓氏。
“戈尔斯科夫?哦,听说过,听说过……”
他已经知道了这位新大士的姓。姓确实有点怪,是什么“捷依—涅任科”……但看样子人倒不错。
他穿着新靴子,打着新裹腿急忙往库特市的邮政局奔去。两公里!未遇见一个闲杂的人!只有几起部队匆匆向西开去,向国境线方向开。有步兵,有骑兵,有装甲兵。
街上见不到群众的影子。市里的人似乎全部消失了,也许躲在家里。偶尔出观几只老母鸡。鹅鸭在他们以往刷洗马匹和洗澡的小河边上转悠。邮政局的屋顶上飘着一面色彩鲜艳的红旗,仿佛是昨天才挂上去的。和别处一样,这里也出奇地冷清。
阿寥沙在回营房的路上快步如飞,因为只给了他“两秒钟”的假。在快要回到驻地的路上遇见一位红军战士,制服破旧,满身泥土,头上扎着绷带。
“老弟,请问你们的卫生队离这里远吗?”
“不知道,”阿寥沙淬不及防。“你?您是哪个部队的?”
“得啦,”那位红军战士说:“我自己能找到。老弟,我的衣服里面还藏着红旗。所有的人——全部报销了。 你——还未见过阵仗。我肯定能找到卫生队。好吧,老弟,再见!”
回到营房后发给他了十五发卡宾枪子弹。大家都发了十五发。
第96山地步兵师已经投入战斗,第140炮兵团也进入了战斗。他们营、连暂时仍留驻库特。
正如人们传说的那样,原先的军需主任成了驻防军的司令员。
既是他们营驻在这里,为什么不让苏霍夫营长当司令员呢?
以前的驻防军司令员不是团长担任吗?……
周围的隆隆声仿佛弱下来。天空的闪光也少了。
外面有了群众。市军事委员部正在召开动员大会。妇女和孩子们含着眼泪送亲人入伍。应征入伍的人头发已经理光,头皮青亮,一个个觉得很不自然。
白天夜里都有警报。人们一般躲在家里不轻易外出。市里到处在搜捕空降的德国人。据传,德国空投了许多人。库特市里挨家挨户,逐个菜园地搜……经常听到射击声。
他们没有收音机。
报纸也收不到。
一连四天听莫洛托夫六月二十二日发表的讲话,由政治指导员谢罗夫向大家宣读。讲话的内容严肃而又冷静:“敌人将被粉碎!胜利一定属于我们!”
大家心里在问:“斯大林呢?”
自己立刻又得出结论:“斯大林,当然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斯大林同志将和我们一道战斗到最后胜利!”
战争肯定根快就会结束的。国内战争时期情况比现在困难得多,我们不是仍然胜利了吗!当时除白匪外,打我们的还有许多外国资产阶级:什么英国人、捷克人、法国人……总之一句话,整个协约国都跑来了!……尔后又有特务、各式各样的日本武士与芬兰白匪。我们依然胜了!那时我们已经记事,许多事情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当时的列宁格勒是我国最前线的城市,“10·25大衔”上运输伤员的马匹络绎不绝,就是今天这个样子……他的父亲便是在“曼内尔海姆防线”阵亡的……
的确,当时的马匹和我们今天的不一样,个头比较小,但耐力好,身上披着霜,流着汗水。
现在的马个大、威武、性情温顺。
萨沙和任尼亚在列宁格勒时就是老朋友了,现在又并肩战斗。经过几个月来的红军部队生活,各自都在自己和对方身上发现了某些新的东西。
令人心情沉重的日日夜夜。
大家都比以前成熟、稳重了。
柯斯佳·彼得罗夫,他的“彼得堡席勒诗社”早巳被人忘了,这时他说:“我始终在想一个问题。发表演讲的不是斯大林,而是莫洛托夫……去柏林的当然是莫洛托夫,而思宾特洛甫来莫斯科,出面迎接的还是莫洛托夫,斯大林不仅未迎接,接见都末接见他……这说明里面有……”
“你说得对,柯斯佳,”萨沙·涅夫佐罗夫说道。“以前你和大家的争论现在看起来毫无价值。这里面当然有奥妙……”
其余的内容更重要。
是啊,这个时候哪有心思闲扯。
在发了十五发子弹之后,现在又给发了一个头盔——钢盔。
库特市内,运送伤员的车辆络绎不绝,一辆接着一辆。多数是大车,偶尔也有几辆汽车。
不分日夜地搜捕空投的德国人。所有不认识的人都受到怀疑:德国空投人员穿的是红军制服。
阿廖沙一直在回想:“那个头上扎着绷带、寻找卫生队的伤员,会不会是空投的德国人?他说的‘得啦,老弟!’好象……”
不远的地方又停来—阵隆隆声。
天上下着雨,刮着风。在森林里不觉得冷,但潮湿。
满耳沙沙的落叶声。树干吱吱呀呀。枫树和榆树的叶子在风中摇曳。雨水大滴大滴地落在脸上、头上。脚边的羊齿草和各类蓬生的杂草,以及铃兰叶和吊钟草不停地随风摆动。
阿廖沙在弹药库值勤。炮弹箱上盖着铁皮。
仓库离营房很远——大约有一公里半左右。
值勤时间每班两小时。
快点换岗吧!
上级提醒要注意空投,特别要防备可能穿着红军制服的德国空投人员。
“站住!干什么的?”
来人报了口令:“忠诚!”
这是他们规定的口令。
戈尔斯科夫应声回了一句:“力量!”
这是弹药库岗哨的口令。
带班人员领着几位军官打扮的人走了过来,后面跟着几辆“吉斯—5”牌汽车。
他们走过去拆下仓库的封条。
往汽车上装炮弹箱和子弹箱。
前来的军官中有一位是阿廖沙的熟人,但是他一时没有认出来。
那人先打招呼:“你站岗很负责,戈尔斯科夫!我们是开着车来的……声音很响。”
原来是俱乐部主任库奇金。
戈尔斯科夫很长时间未见到他了,大概有三、四天吧,也许有—个星期了。
“请原谅,我没认出来,”阿廖沙说。
“没关系,认没认出来有啥要紧。你好吗?”
“您也好吧?”阿廖沙的话脱口而出,没有按照部队里说话的规矩。他一向对库奇金怀着最亲敬的感情。
“我们正在作战,戈尔斯科夫。战争!不用说你也知道,”库奇金说。“前线情况不好……我们这不是取炮弹和卡宾枪子弹来啦……”
“俱乐部怎么样?”阿廖沙显然问了一句蠢话。
“什么俱乐部,戈尔斯科夫?团长今天安葬了。我们正在拼命,而你还……掩埋的是团长,你懂吗?……”
担任过驻防军司令员的团长牺牲了。
难怪排炮声那么猛烈,还能看见火光,原来就在身边!
三辆“吉斯—5”都装满了。仓库重新上了封条。
“得啦!”库奇金说了一声。
他们开着汽车走了。
风在林中呼啸,摇憾着树木和野草。雨一阵大过一阵。雨水从树上大滴大滴地往下坠,有时简直是在流。
离换岗的时间大约只行半个小时或者二十分钟了——阿廖沙没有表。
战争就在身边打,在他至今尚未见到的国境线上打,所有的地方都在打。他们第140炮兵团的团长已经牺牲。牺牲的当然不只团长一个。
可是他们难道就这样一直呆在库特吗?为什么不到打仗的地方去?为什么?
他未听说许多州已经进行了总动员,也不知道全国几乎有三分之一的国土,其中包括列宁格勒和莫斯科已经进入了战争状态。
红军统帅部的第一号公报说:
“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二日黎明,德国正规军攻击了我国从波罗的海到黑海一线的边防部队,当日上午即遭我边防军的阻击……”
一个星期之后,他们的炮兵营与曾经驻守在国境线上的部队汇合,同他们师、他们团里已经投入战斗的同志们汇合。
战士们拆卸大炮,忙着“上驮”。
炮兵营长走过来,边走边问道:“姓什么?……啊,想起来了,姓戈尔斯科夫!”
营长说着继续奔往别的地方。
他们整个炮兵营出发了。老战土穿的是厚油布高筒靴。他们则穿普通的靴子,必须打裹腿。
阿廖沙换上一双靴子。靴子小得挤脚。
穿这样的靴子哪行!要去打仗啊!……
—连换了三双。
倒霉的脚,45码!
“没有你能穿的,懂吗,戈尔斯科夫……”
哪能不明白,的的确确没有他能穿的。但现在穿上别人的靴子,大小倒也勉强凑合,遗憾的是要打裹腿。打裹腿就得费功夫!穿油布高筒靴就方便多啦!
库特市上络绎不绝地过着伤兵和逃难的群众。已经看不见汽车了,伤兵全是步行。负伤的红军战士身上扎着绷带;逃难的群众扶老携幼,拖儿带女。—些阿廖沙从未见过的手推小车,载着什物和老人小孩往后方撤退,撤往东方……躲避德国人。
回想他们刚到库特的那些日子,什么俱乐部呀, 舞会呀,宣传圆心,多么并井有条!传眶之间,一切都变了。
原来行人稀少的小巷、花园、菜圃,以及他们以往洗刷马匹和洗澡的小河边上,现在热闹起来了。
他们的队伍——五辆汽在、驮大炮和炮弹的马匹和人员经过库特市时,发现有一些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人,正在把国旗扯下来。
“这是要干什么?”阿廖沙不安地想道。“我们解放了他们……”
萨沙·涅夫佐罗夫狠狠地骂着。
其他人骂得更粗鲁。
当他们的部队到了郊外的时候,一向无忧无虑的普罗利亚·克里维茨基突然问大家:
“朋友们,你们看见标语了吗?库特街上的那些标语?”
“什么标语?”
其他东西倒看得不少,唯独没看见标语,连过去他们给群众写的那些标语也不见了。
“唉,太可怕了,”普罗利亚说道。
“为什么可怕?”大家不解地问。
“上面写的是什么‘盖奇布尔什维克,打到莫斯科去!”。
大伙一听非常吃惊。
“‘盖奇’是什么意思?”
“这是乌克兰语,是‘打倒’的意思。”
“看到白旗了吗?是用被单做的,全白的?”
大家都末看见。
看见白旗的只有普罗利亚一个人。
这时有人向他们射击。什么人?
根据判断,射击来自他们刚才经过的库特方向。
部队在一个高地上占领了环形阵地。
卸下马背上的大炮,安装起来……挖炮位。挖马的掩体。
土是干的。沙土中夹杂着去年的草根和极薄的黑土层,用工兵锹挖非常容易,毫不费劲。
库特方向的确有人在射击。
夜间,德国飞机一批接着一批从他们阵地上空飞往东方。目标不在这里,因此没有轰炸他们的阵地。
天快亮的时候炮兵营长苏霍夫来到土壕里,问道:“红军战士克里维茨基在这里吗?”
普罗利亚·克里维茨基不在这儿。
“昨天担任侦察的是哪些人?”
大家报告说有戈尔斯科夫、鲍洛京、霍洛波夫、克里维茨基……
“克里维茨基?知道了,”炮兵营长截住大家的话,说。“谢谢大家!尤其要感谢克里维茨基。他在库特发现了被我们忽略的情况。不然的话,我们现在说不定正在你呼我、我唤你呢……”
早晨,对射停止了。
只有啊德国的飞机仍然一队接着—队继续往东飞。不久又飞回头。
杜金班长派普罗利亚、萨沙和阿廖沙三个人去库特侦察。
开始匍匐而行,以后胆子大了一点,站直身子比较从容地向麦田方向运动,从麦田里接近市郊比较隐蔽。
没有敌人射击。
麦苗齐胸,行走十分吃力。
麦田尽头处已经接近市区了。三人突然发现一具尸体,紧接着又有一具,第三、第四、第五具。三男两女,血肉模糊。每人胸口上放一块牌子,上面用回纹针别了一张纸片,写的是“积极分子”几个字。
“又是用乌克兰文写的?”
“估计几个死者也是乌克兰人。”
三人十分惊慌,不知如何是好。
他们甚至忘记了自己的任务。
萨沙说道:“应该把这些尸体埋起来,你们看怎样?”
“法律你们懂吗?”普罗利亚问。“要知道,这是凶杀案,是犯法的……我们给埋了,将来叫谁负责?……公安机关追究起来,你我都脱不了手!”
再说,怎么个埋法?五具尸体。他们身边连把锹都没带。防毒面具倒是带着的,但拿什么东西挖坑?不埋吧,烈日当空,天气这样炎热,尸体胸口的牌子上明明写着“积极分子”,如何忍心把他们弃下不管?
最后决定的办法是:“回来时再说……暂且先进城……”
这是萨沙·涅夫佐罗夫的意见。
他们出了麦田,进入市区。市里静悄悄的,和以往—样非常平静,似乎根本没有战争。可是那几名积极分子究竟被什么人打死的呢?
街上没有一个人影。往日屋前屋后的母鸡不见了,鹅鸭消失了,哞哞的牛叫声听不见了。
炮兵营离开库特时,跟在后边射击的人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后来射击的又是什么人?
大概此地有德国人,有德国的空投人员吧。
但此时市里毕竟很平静,因此他们不慌不忙地向那条主要街道走去。邮政局、兵役局以及一切苏维埃机关。房子上的旗帜统统不见了……
大车载着伤员潮水般地涌。一幅可怕的景象!
在那条主要街道上,间或有几匹瘦弱的老马走过,汽车已经很少了,满街是扎着绷带的伤兵……
又看见了白旗。这些旗子有正规的,也有的用毛巾、床单等系在棍子上,从窗子里,从篱笆上挑出来。
“盖奇布尔什维克,打到莫斯科去!”的标语也看到了一张,就贴在邮政局旁边一个十分显眼的地方。大概是苏维埃机关,不是区委会便是区执行委员会……
“普罗利亚,你昨天说的一点不错!”阿廖沙说。
走了几条街道,到处都很平静,他们的胆子更大了。
“我和你们不—样,朋友们,我戴眼睛,”普罗利亚开玩笑说。“当然看得比别人清楚!”
“营长都表扬过了,谁还不知道!”萨沙说。“还是想想我们下—步该干些什么是正经……”
侦察市里的情况——这是杜金的命令。
这一点阿廖沙也想到了,尽管他们对执行这样的任务毫无经验。
“德国的空投人员知道穿红军衣服,我们真傻,仍旧穿原来的衣服,”萨沙支持普罗利亚的说法。“还是回去报告我们看到的情况。别忘了路上弄把铁锹!……”
究克萨沙头脑顶用。不是萨沙提醒,他和普罗利亚险些把揪的事情结忘了。
回去的路上要掩理积极分子的尸体,没有锹怎么行。
“你不是说公安机关……”
“那里还顾得了那么多……人躺在那儿……天气又这么热!你们俩过去埋过死人吗?”
阿廖沙从未经验过这样的事。
在卡累利阿地峡阵亡的父亲也不是他埋的。
“那么你呢?理过吗?”在从库特往回走的时时候,普罗利亚问萨沙。
“那也是不得已。”涅夫佐罗夫接着说,“最好别遇到这种事。”
进一步弄清细节已经没有时间了。
他们一路往回走。
市里空荡荡的。
我们的旗帜见不到一面。挂出来的尽是白布床单、毛巾甚至破布之类。为什么挂这些玩艺?“投降”这个词他们当时还不理解。这个词的合法使用是后来的事,是一九四五年……
他们来到这里,是自己人嘛……
谁向谁投降?
天空又出现了德国飞机。并未轰炸,是飞往内地的俄罗斯,向东飞……飞得很慢,嗡嗡声令人厌恶。
未见到我们的空军。我们的飞机一架也没有。真叫人感到难过。
听人说,德国人炸毁了我们停在机场上的所有飞机。
这话可靠不可靠呢?
在库特的郊外碰到一些怪里怪气的青年人。这样的青年人以前也见到过,都穿着鲜艳的民族服装。
这些人中一部分带着卡宾枪。
—部分拿的是自动步枪。
从各方面的情况判断,这些自动步枪不是我国制造的:整个师里没有一枝这样的自动步枪。
他们站在路旁,脸上带着微笑让三个红军战土过去,然后彼此轻声地说着什么。
接连遇上三起这样的情况。当到了郊外几户人家附近的时候。萨沙又想起了铁锹:“锹的问题怎么办?”
“我马上搞来,”普罗利亚立即向那一片房子走去。
他进了一间小屋。这里的房屋和俄罗斯的茅草房不同,开间不大,里面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板岩瓦屋顶。
普罗利亚进屋后很长时间未见出来。
他们两个在远处等着,担心倒不担心。
普罗利亚终于拿着铁锹出来了。
“混帐!借把锹用用都不肯!我开始和他们客气,特意到屋里去向他们借。这些家伙,死活不愿借。哼,干脆自己拿。真混账!拿走这把锹,让他们气死才好!当我告诉他们,说‘要掩埋的是你们自己人,是老百姓’时,他们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把他们这批人枪毙了才好呢!……”
三人回转身来向麦田走去,向几名积极分子躺着的地方走去。
“没什么向杜金报告……”
“看到什么就说什么……”
突然有人向他们射击。
又是那个方向,现在是在他们背后。
枪响的时候他们还未来得及走到麦田边上。这是自动步枪的射击声。
他们卧倒在路旁的干地上。
又一次不知所措。
萨沙说了一句:“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些混账!”
“也许是德国人吧?”普罗利亚问。
“什么德国人?!你瞧!”
从隐蔽处望去,只见几个身穿浅色漂亮衬衫的年轻人,手里端着自动步枪。他们一共三个人,从小丘的那边熟练地跑到洼地上上,从背后向他们射击。
“不错,正是他们!来报铁锹的仇了!混账东西,他们大概正在盼望德国人快一点来呢!”普罗利亚说道。
接着又补充说。
“我进屋借锹的时候这几个家伙也在那儿。当时一看到他们,我就觉得自己认错人了……他们坐在那儿洋洋得意,脸上露着微笑!……”
他们没有还击。
他们的卡宾枪和不多的子弹可顶不了什么事啊!
离麦田只剩下八、九米远,这时,原先完全没有想到的可怕情况发生了。
他和萨沙俩人稍微走在前面一点,猛听身后喊了一声:“朋友们!”
普罗利亚—手捂着肚子,一手按着腰,蜷伏着身子在地上痉挛哆嗦。卡宾枪和铁锹乱扔在一旁。
“背上仿佛突然挨了一棍,”普罗利亚说话的声音很低微,脸上似乎还带着微笑。
库特方向又射来一梭子自动步枪子弹。
两个人将普罗利亚往麦田里拖。
“锹别忘了,还有我的卡宾枪,朋友们,”普罗利亚不无歉意地继续说道。“这是怎么……啊—啊?还有眼镜!”
“等等,等等,别说话!马上拿来,马上!”他们两个又急又热,声音微带沙哑。
阿廖沙首先发现普罗利亚衣服上有血。
两个人的手全被血柒红了。这是普罗利亚的血。
“怎么办?”
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暂且只能先把普罗利亚拖到麦田里去。
背后又扫来一梭子自动步枪子弹。
旁边就是积极分子的尸体,上面已经爬满了绿头苍蝇。这幅情景普罗利亚也看见了。
他呻吟着,脸上仍然呈着微笑:“没关系,朋友们,没什么了不起……过一会儿就没事了。只是想喝点水!……”
身边没有水。
竟连水壶也忘带了。
他们把普罗利亚的制服脱掉,衬衫也脱了下来。糊满了血污。前后都有伤。射击来自背后,子弹肯定是从腰部打进去的。
包扎完毕。不象在训练班考“卫生卫国制”顺手。
从普罗利亚的衬衫上撕下几条没有染上血污的布,用来包扎。
普罗利亚呻吟着,嘴里不停地重复:“……渴……朋友们,给我点水!……”
唉,大家都想喝水。天气又闷又热啊!
麦苗很深,低垂着沉甸甸的穗,一动不动。没有一丝儿风。耀眼的阳光下空气似乎也凝固了。只有苍蝇在积极分子的尸体上嗡嗡地乱飞。
看样子普罗利亚已经完全看不见这些了。
也不喊“给我点水!……”了。
他的额头和脸上渗出冷汗。
双目紧闭,喘着粗气。
没有戴眼镜,人的样子都变了,看上去很不习惯。他们俩没找到眼镜,只把锹拿了回来……说实在的,根本就把眼镜的事忘了。顾不上那么多!
普罗利亚突然显得十分惊慌,他没有睁开眼睛,竭力想站起来:
“朋友们,我看不见你们呀!……”
声音很清楚。他们俩急忙安慰他,扶着他躺下去,胡乱找些话来鼓励他。
而他仿佛根本没有听见:“我看不见,知道吗,我看不见……没有眼镜什么都看不见……我多少还有点用,但那是打仗以前了……你们是知道的。可是现在,一开始就成了这个样子……战争很快就会结束的,但我们……我怎么能没有眼镜?明白吗,我看不见你们,朋友们……你是谁?是阿廖沙?是萨沙?我看不见你们!……知道吗,太可怕了……”
“我这就去把眼镜给你找回来,普罗利亚!我这就去!”萨沙立即奔往普罗利亚受伤的地方。
萨沙走了。
“普罗利亚,我们亲爱的普罗利亚,”阿廖沙喃喃地说。“眼镜很快会找回来的,萨沙·涅夫佐罗夫已经去找了,他马上就能把眼镜找回来,马上,别急,马上!”
萨沙刚走,库特方向又传来自动步枪的射击声。
普罗利亚嘴里仍在继续说着什么,而枪声使阿廖沙的心战栗……
他担心萨沙,本身也有点怕:一个人守着普罗利亚,万一?……
萨沙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来,眼镜果然找到了。
“找来啦?!”
他们忙把眼镜给普罗利亚戴上。
“谢谢你们,朋友们,谢谢!”他说。“现在好受多啦。我要永远和你们在一起,直到胜利……你们不用担心,这不是漂亮话,我们一定要把德国人……”
他睁开了眼,眼镜已经戴上。但身子立即就不动了。眼中,或者在眼镜的玻璃片里,一个极亮的光球闪了一下,旋即慢慢地暗淡下去……
“把眼镜摘下来,快点!”萨沙央求阿寥沙,但话音末落便哭了起来。
阿廖沙战战兢兢地摘下了眼镜。
阿廖沙的手触到普罗利亚额头上粘糊糊的汗水,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含含糊瑚地说:“完了吗?”
“别说话,戈尔斯科夫!要沉着点!……”
他们俩面面相觑,默默无语。
阿廖沙照萨沙的建议给普罗利亚·克里维茨基合上了眼皮。
他从来不知道别人在这种场合是怎么做的,只是凭着直觉用两个指头把普罗利亚的眼皮合上,这样保持了一阵子,直到眼睛闭上为止。他这个怪人这时竞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也想到了薇拉的父亲:他们死的时候眼皮是怎样的呢?
不料自己也遇上了战争。团长阵亡了,现在普罗利亚又牺牲了。死的人越来越多。
萨沙此时而带愁容,神情沮丧。
积极分子的尸体尚未来得及掩埋,普罗利亚,比他聪明而且理智的普罗利亚·伊万诺维奇·克里维茨基,现在又被打死了!……
这是离他们最近的一次死亡。
团长阵亡的消息他们听说了,也知道国境线上,所有战线上(全国有多少这样的前线啊! )人们正在战斗,正在流血牺牲,但对他们震动最大的仍是普罗利亚·克里维茨基的死。好端端的一个人,转眼之间就不存在了!过去同他们一道吃饭,一块睡觉,相互谈心,同呼吸,共命运,现在却永远地离开了他们。莫不可思议,太可怕了!
旁边被人杀害的积极分子……他们是干什么的?是共青团员吗?还是苏维埃政权的工作干部?死得多惨……只要看一看他们身上的衣服就够了!还有库特市里被撕碎的苏联国旗……
积极分子的尸体旁边躺着到乌克兰西部来的水利工程师普罗利亚·克里维茨基。
不是德国的空降兵,是自己国家的人打死的。
“怎么半?”
萨沙·涅夫佐罗夫问阿寥沙。
阿廖沙提议说:“埋吧,反正有锹。不然昨办?”
这些积极分子的尸体,萨沙原先认为不能埋,说什么有法律,还有公安机关等等。
现在他变了:“就这么干,现成的锹。是普罗利亚拿来的。先把积极分子埋起来,然后再说……”
于是动手挖坑,就挖在麦田里。战争爆发以来,一直未下过雨,田里的土是干的。而且麦根多……
萨沙主动要多挖几揪,阿廖沙也很上劲。
“还要挖深一点吧?”
“稍微再挖深一点。要不然五具尸体埋不下去……”
坑挖好了,开始寻找死者的证件。一无所获。
“普罗利亚怎么办?”
“是不是运回我们部队去?”阿廖沙犹豫不决地提议。
萨沙一下子站了起来:“戈尔斯科夫,别胡闹了!先前说埋积极分子,你就说傻话。现在又说把普罗利亚运回去。运到什么地方去?用什么东西运?我们还是仔细考虑考虑好……”
加上普罗利亚·克里维茨基,现在是六具尸体了。
决定将普罗利亚单独葬。但等埋积极分子的大坑挖好之后,他们又改变了主意。
“萨沙,把普罗利亚也埋在这里怎么样?”
涅夫佐罗夫末置可否。他犹豫不定,但末提出异议。
只是说了这么一句:“那么坟——怎么搞?不留个姓名吗?”
阿廖沙和萨沙相处处不是一年了,今天对萨沙又有了新发现,原来萨沙从小就爱好在木板上烙画。他曾经借助放大镜在胶合板上烙出过各式各样的图画,甚至在列宁格勒举行的儿童竞赛中还得过奖呢……
“我看就把普罗利亚同积极分子埋在一块吧,”萨沙提议说。
摘下普罗利亚身上不久前发的姓名牌,掏出证件。
“制服、颈牌、证件这些东西都带回去,”萨沙说。“最好能有一片木板……让我们来找找看。放大镜我身上带的有!不过现在……动手吧!”
立即动手挖土。土是干的,中间夹杂着草根和麦根。
麦田里逐渐隆起了一个大土堆。后来在整个战争过程中,大家把这样的坟墓叫做公墓:有六个人的,六十人的,甚至六百人的……
希望能找到一根木棒或者一块小小的木片,但附近却找不到:萨沙虽有放大镜,但无济于事……
掩埋好死者以后,他们俏俏地爬到库特市边上—个人家的后院里,寻找他们需要的小木片和木棒。
不断有德国飞机从麦田和库特市上空飞过。
那些身穿民族服装,手提自动步枪朝他们射击,并打死普罗利亚的年轻人,已经不见了。
萨沙找来了胶合板。而且不是一块,是两块。
阿廖沙拿回了三根木棒——以便选择。
涅夫佐罗夫取出放大镜,在灼热的太阳光底下烙字:
“红军战士П·N·克里维茨基(1918——1941)、五名在库特牺性的无名氏积极分子之墓。英雄们永垂不朽!”
第十三章
五名积极分子和克里维茨基的影子始终不离阿廖沙眼前,还有他们的公墓。一切笼罩在悲哀的色彩里。
出了麦田有一片野玫瑰从,中间缓缓流着一道溪水。紧连着野攻瑰丛是一个树林,出了树林便是他们返回部队的路。
他们在小溪中洗了洗了脸,喝了几口水。
树林张开巨人的怀抱,用凉爽和静谧迎接了他们。多苔的小道,脚踩在上面软绵绵的。为了抄道,他们末走大路。
偶尔遇到—棵草莓和草玉铃。香气四溢的草莓,最能解渴。
一路上默默无言,谁也不想说话。
应该能把普罗利亚救活的。
尸体当然也能运回部队。
应该能,应该运,应该啊……
可是却把他和不知如何牺牲的积极分子一块儿埋在田野里了。制服都末穿上,衬衫也被脱下来作绷带用了杜金接过克里维茨基的证件、姓名牌:
“多好的青年,可惜……我们要通知他的亲人……”
叶戈津连长特别关心库特的情况。
不久,苏霍夫营长把他们两人叫去。
听了他们的报告,又详细地问了许多情况。
“年轻人,这里的情况很复杂,我们很困难,”他说。“乌克兰的狭隘民族主义分子与我们作对。有各种各样的势力……什么人都有,勾牙利入、罗马尼亚入、波兰人……苏维埃政权……这里建立苏维埃政权还没有多久,瞧,战争就爆发了!如果有可能,我会嘉奖你门完成了侦察任务。嘉奖令将发到全营。我们要永远怀念克里维茨基。你们在墓上留下了牌子。这很好。等我们回去的时候字迹也许还在……”
“战争进行得很艰苦,”苏霍夫继续说。“比我们预料的要严重得多。我们的前线部队损失了三分之二以上,更别说技术装备。团长阵亡了,在肉搏战中牺牲的。我们来不及将尸体运下来。为了保存有生力量和技术装备不得不边抵抗边后撤。情况就是这样!”
阿廖沙向白己负责的两匹马走去。柯斯特利,他的柯斯特利,毛似炭火;利拉也是红色的,不过是枣红,红中带紫。马亲昵地迎接了他——显得十分高兴。
马,眼中透出不安的光,用信赖的神情望着阿廖沙。
一天来无人过问,更末给他们刷洗。阿廖沙动手料理他的马。以往在马厩里刷洗比较方便,现在是在野外头顶烈日,十分吃力。
许多苍蝇、小蚊子、牛氓向马进攻,马被咬得不时哆嗦几下身子。
刷洗完毕,喂了些鲜草——没有燕麦!阿廖沙仍然忘不了他和萨沙埋葬了五名积极分子和普罗利亚的麦田……
他们现在驻扎的高地分为东西两面。西边,安置马匹,放置技术装备,他们也呆在这里;东边,在山坡下,由低到高先是壕沟,壕沟以上是炮兵阵地。那边,阿廖沙现在知道那边很不平静。
炊事排驻扎在阵地的西边即高地的左侧。厨房在这里为部队淮备早餐、中餐、晚餐。
周围岗岭起伏,树木葱笼,灌木丛生;繁花似锦,绿草如茵。如画的大自然美景并未因有战事、来了这么多人马而减色,也末因山坡上挖了战壕和马匹的掩体而被破坏。
全营上下,各司其职,人人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
阿廖沙守候在自己的马旁。
不久,叶戈津连长请求阿廖沙画一张团长的遗像。
开始他不愿接受这个任务:“我不能画……末见过他!懂吗,我从未见过团长一面……”
“有什么办法呢,人已经牺性了,戈尔斯科夫!你知道不知道,人已经死了!”
这是政治指导员谢罗夫的话。
接着又补充说:“这里还有他的几张旧照片……三十年代的。一张是上军事学院时照的,另一张照的时间更早,是一九三四年他上政工人员训练班时照的。他去过西班牙,在西班牙照的也有一张。你再考虑考虑,戈尔斯科夫!也许这有纪念意义。再想想吧!”
他用了一整夜的功夫,终于画好了团长的肖像。画得过份年轻了一点,似乎比现在他们这些红军战士还要年轻…… 是用铅笔画的。箱子里现成的颜科——画油画和水彩画用的颜料都有。暂时他没敢拿出来用……
没有削铅笔用的刀子,只好拿保险刀片将就着用。磨石也碎了,不过还是把铅笔修尖了。
政治指导员谢罗夫第一个看到这张阿廖沙自己认为画得很不象样的团长遗像。
一位英姿飒爽的青年,身着西班牙制服。阿廖尔还记得西班牙软帽的样子。从前在照片上看见过,也亲眼看见来列宁格勒的西班牙小孩戴过。为了显示两国的团结,国内当时也有许多人戴这种帽子。画的后景是马德里——遭到严重破坏的马德里。在这座濒临毁灭的城市背景上隐约显出几行题词。一张俄罗斯人的面孔,典型的俄罗斯人面孔。神情中透出意志和同情、信心和失败的痛苦。
谢罗夫一看就十分满意。
“一夜未睡吧?”谢罗夫问。
阿廖沙默然。
“我不大懂绘画艺术,”政治指导员说道。“照我的想法,就是要这样画。现在,尤其是目前需要这样画。你要是不反对的话,戈尔斯科夫,我这就拿去给首长看看。等以后有了功夫我们再多画上几张——师里、团里都送些去……让大家都看看我们团长的英姿。你这里的西班牙也画得好。简直棒极了!”
第二天十二点钟有一次警报。
马上了嚼子,人站在马头旁边,大炮单独在一旁。
柯斯特利不知何故突然发起毛来,扬起后蹄向阿廖沙踢去……
阿廖沙迅疾闪到一旁。
利拉用忧郁的眼神望着阿廖沙,仿佛对他表示同情。
他们的马体格魁梧,气力很大,是人们常说的比曲格马。这样的马他们师里有一千匹,营里三百五十匹,连里一百二十匹。马鞍沉重,是专为驮炮设计的特殊鞍子。在长期的服役过程中,马都逐渐地习惯了沉重的驮炮任务。
这次马反抗了。
鞍子还是原来的鞍子,却把它们套上去拉车。而且还要骑人,何况是生人,不是每天见面,爱抚它,结它刷毛洗澡,喂草喂料的人。于是马就不依了。
阿廖沙并末生柯斯特利的气。他把柯斯特利让给了叶戈津,并且把连长扶上了马背。
柯斯特利猛地抖一下身子,但是毕竟接受了这位陌生的骑者。
利拉跟在阿廖沙身后向炮弹箱走去。
队伍行动了。
向另一座山行进,走的是乡间小道。
有几处村庄的房子被烧,虽然没有德国人。
既无空投人员,也无任何德国人。
只有百姓(后来,阿廖沙学着德国人对这类百姓的叫法,称他们为文明人)。他们穿着特殊的民族服装,有的拿猎枪,有的拿德国造的自动步枪,也有带着手榴弹的……
但是这些人没有射击。
他们让行军队伍平安地过去。
那些人的眼神却是阴森可怕的。
阿廖沙觉得一辈子也忘不掉这些面孔。
令人莫名其妙的旗帜倒是不少。除白旗之外,还有三色旗、四色旗,上面绘着王冠或者其他标记。但是他们大家都不明白挂那些古怪旗帜的用意是什么。最令人不安的是白旗。
“也许是表示投降吧?”柯斯佳·彼得罗夫说。
“向谁投降?”谢辽沙·舒莫夫问。
在—座小城市还看到黄、白、蓝三色旗。
也有一些穿便衣的年轻人,带着自动步枪在市里游荡。
阿廖沙若有所悟:“我想起来了,这是罗马尼亚的旗子!……”
他在战前集过邮,见过罗马尼亚旗帜,此时想起了它的颜色:红——黄——蓝。为了声援罗马尼亚共产党人——格奥尔基·乔治乌—德治及其他共产党员,他曾经画过一幅宣传画……画面上有马克西姆·高尔基的《母亲》与费多尔·革拉特柯夫的《水泥》两本书的封面。据说罗马尼亚共产党人在狱中经常偷着阅读苏联的文学作品,尤其爱读这两本书。于是他就把宣传画画成这样,一面罗马尼亚国旗、两本俄文书的封面和一条标语……
天空突然出现了德国飞机。
立即传下了口令:“空袭!”
大家急忙躲到道路两旁。其实根本谈不上什么“躲”。马匹、车辆也都急忙赶到了路旁。幸好两边都有树林……虽说树木稀疏矮小,毕竟是树林。
行军队伍的总指挥是“四道杠”,亲自指挥部队隐蔽。他们不认识这位司令员,但都喜欢他,佩服他遇事从容不迫,镇定自若,果断能干。
忽听他疾声喊道:
“库特有德国人空降。大家提高警惕,空降兵穿的是红军军制服……”
他们回撤的时候没有经过库特,但普罗利亚·克里维茨基和五名积极分子留在那里了……就是说,他们在库特等侯德国人!……
他和萨沙把马赶进树林,自己在路旁隐蔽起来,彼此小声地闲谈了这么几句。
树林里散发出腐叶、藓苔和松枝的气味。路边上有一条几乎看不见的细水流淌着,走动时脚底下噗哧噗哧地发出响声。
路上落下一群黑色的棕鸟。
一只身体硕大的松鸦扇动着宽大的翅膀从一裸树跳到另一根树上。
螽斯开始小心翼翼地吱吱鸣叫,接着青蛙也叫了起来。
林间小道的上空出现了一架德国飞机,是“拐杖式”’飞得很低,一眼就认得出它的型号。紧跟着飞来的另一架“玉米机”,黄色的机翼上漆着卐字符号。飞得更低。不久,几架“容克”飞机就到了。
早在战争爆发之前他们就根据图形对德国飞机有所了解。因此,现在他们的判断大概是绝不会错的。
冲着林间小道直飞过来的“容克”飞机射下一串机关炮弹,然后折转头来又扫射一次。接着便是人喊马嘶。有人朝飞机射击。
一切和开始一样,突然静息下来。
部队受了一定损失。
打死了三匹受伤的马,掩埋了七名牺牲的红军战士。
行军总指挥和苏霍夫营长催促大家在树林里挖了一个墓坑。
匆匆举行了一个集会。
苏霍夫讲话。
大家将牺牲的红军战士放进墓里,动手挖土。
“英雄们永垂不朽!”苏霍夫结束了自己的讲话。
默哀片刻。
“立即上马!”行军总指挥发出命令。
苏霍夫来到阿廖沙身旁。
“怎么样,戈尔斯科夫?吃得消吗?”
阿廖沙没有作声。
“我一直在注意着你,”苏霍夫说道。
阿廖沙仍然无言以对。
眼前这是第二座墓了,在这以前是普罗利亚·克里维茨基基和五名积极分子……
在这样的情况下,能说什么呢?
“为什么不吱声?”苏霍夫问。
“哦,营长同志!”阿廖沙想起来说道。“这位行军总指挥,‘四道杠’,是谁?”
“嘿,你说他呀,戈尔斯科夫,他是—位威名赫赫的人物!”苏霍夫显然很兴奋。“英雄人物啊!参加过国内战争,参加过哈桑湖战役、哈勒欣河战争!这且不说,就说这次我们团长牺牲吧,他想把团长的尸体背出来,不料自己被敌人包围。但他却闯出来了,真了不起……我们这位伊万尼茨基就有那么一种大无畏的顽强精神。我们应该认真向他学习!……”
……向卡明涅茨——波多尔斯克方向,向老国境方向行进。沿途各村子里,往往有积极分子被打死。甚至全家遇难,房屋被烧。一些肆无忌惮的年轻人,身挎猎枪,腰里别看手榴弹,大摇大摆地在街上游荡。公开露面的并不射击,射击的人都是躲在隐蔽的角落放冷枪。德国旗子倒还没看见,但罗马尼亚和匈牙利旗子却越来越多了。
部队在卡明涅茨——波多尔斯克郊外的森林里与他们团先一天出发的另一部分汇合。这一部分在新国境线上作战时以及在后撤的过程中遭到了巨大损失。据说,除技术装备和马匹不算,单单人员就丧失了三分之一。
自昨天傍晚起,从当地居民中征召的补充兵源,开始陆续来到部队。新兵已经发了制服。大家管他们叫“西方人”。他们表情沮丧,说的话古里古怪,乌克兰语中夹杂匈牙利语、波兰语、罗马尼亚语。别人根本听不懂,他们几乎连一句俄语都不会说。
派三个人骑马前往侦察,其中有阿廖沙、柯斯佳·彼得罗夫和一名叫拉达的新战士。三匹马(科卡、搭拉和维西)都不是他们自己的,但很温顺。
侦察组出发往霍亨方向侦察道路。
拉达和他俩虽然语言不远,但对这一带的地理情况十分熟悉。他俩还知道他是共青团员。
根据命令他们一路全走森林,尽可能地避开村庄,因为现在摸不清村庄里的情况。
拉达终于说话了:“欧西·杜道奇基·涅查巴罗莫,我家住的村子。”
阿廖沙是这次侦察组的组长。
“听我说,拉达!管它是不是你的村子,我们干吗要经过它!能不能绕过去?指挥员是这样命令的。”
“这个村避不开。沃诺 查拉斯 波道罗兹,阿隐西赫什良赫夫 涅莫耶……”
拉达这一解释,他俩全明白了:由这儿到霍亭的道路比较好走。但这一带是新区,危险性是有的。不过部队行军问题不大,不仅人员、武器装备、马匹,甚至汽车也能通行。再往前走就过老国境线了,情况更好一些。他和当地的一些青年曾经去过苏维埃乌克兰,和苏联的共青团员交朋友……那边一切都初这里不一样。此地暂时还很因难。阶级斗争!可是在你们那里一切早就解决了。假若不是打仗,这里也会很快解决……
这是阿廖沙与柯斯佳从拉达话中理解到的大致意思。
“你的名字叫什么?”柯斯佳问拉达。
拉达又一次受窘:“什么?”
“你的名字?”阿廖沙说道。“难道就这样一直‘拉达’来,‘拉达’去的!好歹总该有个名字吧?”
“依瓦斯!”拉达响亮地说道。听懂对方说话,心中高兴极了,又连着说了两遍:“依瓦斯!依瓦斯!”
“名字不错,”阿廖沙说。
前方,林木之间亮起了灯光,道路两旁仍然是密密层层的森林,左边较高,通往山里;右侧是下坡,通往山下。前方的灯火更亮了。这些地区的黄昏降临得早。
事先就是这样计划的。趁着黄昏查明道路,夜里好好睡一阵,第二天黎明前继续查看。上午十点钟之前回部队汇报。
疾行一阵,到了村前。
停下来歇歇,抽抽烟。
依瓦斯不会抽烟,但身上却带着马合烟,是地道的自制品,拿出来招待了阿廖沙和柯斯佳。
柯斯佳迫不及待地猛抽了一口。他战前就会抽烟。
阿廖沙是去年入伍以后才开始抽烟的。
马也在休息,啃着山上森林里的鲜草,不时满意地打几下响鼻,忠心耿耿地望着新主人。
在马的眼神里,依瓦斯、柯斯佳和阿廖沙早已是它们的旧交了……
显然,这是些好人。一匹习惯了一切的军马,能够很快与新的主人亲近……
“该动身了吧?”
灯光在前面闪动,他们很快便进了大路左旁山坡上的一座村庄。窗子里虽然点着煤油灯或者蜡烛,外面仍然很黑。
夜晚尚未降临这里已是静俏俏的了。月亮正从松树的梢头升起,树影在屋顶和窗子的玻璃上徘徊。
他们在村头第二家门前下马。依瓦斯下马便走。
他一边走一边用极轻的声音解释说,他很快就能把一切情况了解清楚,然后继续前进。
几乎遍及全国的战火,仿佛根本末烧到这里。风轻蝉鸣,鸟语婉转。林海松祷,使人更觉宁静……
“依瓦斯真是个好小伙子!”柯斯佳说。“可以想象,他们在这里真不容易……”
他现在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刚想到这里,只见依瓦斯奔跑而来,他气喘嘘嘘,神色慌张。
“走吗?”阿寥沙问。
上马继续前进。
刚到村外,背后就响起了枪声。听声音象是机枪……科卡——依瓦斯骑的马——突然中弹跳起,将依瓦斯掀了下来。接着,马也倒在路上。
阿廖沙和柯斯佳走在前面,听见枪声急忙跳下马来,取下卡宾枪。依瓦斯过来的时候,他们两个已经卧倒还击了。
前面出现了一个拿自动步枪的年轻人。映着月光年轻人的行动看得清清楚楚,还有科卡……科卡倒在路上痉挛着,挣扎着想抬起头来。青年照准马头开了一枪,同时疾步向前奔跑。他上身穿着白色绣花上衣……又仿佛是皮革制品,不是布料的……
他们谁也射不中这个青年。
三个击不中一个!
青年人一路奔跑跳跃,或左或右,很快跑到马尸后边隐蔽起来——这时马早已不动了!以马尸为依托向他们射击。
塔拉和维西两匹马并排站着,
柯斯佳跳过去将马赶进树林。
马战战兢兢,听从主人的指挥跨过路边,树上的枯叶发出一阵沙沙声。
依瓦斯突然站直身子向前走去。
“你要干什么,拉达!”柯斯佳喊道。
“喂,回来,依瓦斯!”阿廖沙命令说。
依瓦斯回过头来看了看他们,微微一笑,不知说了几句什么,镇定地继续向前走去。
拿自动步枪的青年不见了。路上亮堂堂的。
依瓦斯朝前迈了两三米,开了两枪,然后猛地倒下去。
转瞬间,一切似乎完全静止了。
柯斯佳和阿廖沙被惊呆了。
周围一片死寂。
只有马在树林里打着响鼻。
阿廖沙他俩终于清醒过来。
“过去!行吗?”
第一个开口说话的不知是谁,但两个人同时跳起来向依瓦斯奔去。
还活着。
“我的兄弟格里茨柯……可恶东西!我参加共产主义青年团,而他去参加了契尔沃诺军……那匹马真可惜……多好的一匹马……”他用低微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
嘴里,耳朵里淌着血。
他们俩将依瓦斯埋葬在森林里塔拉和维西站的地方。这次身边带有工兵锹。死马科卡仍然留在路上。
他们取出了依瓦斯的证件。姓名牌还未曾发给他。坟上——没有办法,是在夜间,不得已揭下一片桦树皮来,用绘画铅笔写上:“红军战士N·拉达之墓。一九四一年。”不知道依瓦斯的出生时间。
他们疲劳极了。久久地考虑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甚至有过争论。
柯斯佳显然是正确的,阿寥沙事后明白了这一点。
他们上马继续向霍亭方向前进。
一路循着森林边上面时上时下,一会儿上山,一会儿下场走过一段谷地又进入森林。
森林里显得阴森森的,行走困难。而林间空地上,尤其是地势较高的林间空地上,鲜花盛开,有山菊花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小花,蓝蓝的颜色,很象勿忘我花。在一个林间空地上长着野苹果树,枝上挂着青色的小苹果。在另一空地上高高耸立著一棵老橡树,枝干歪歪扭迅弯弯曲曲,树下铺着厚厚一层去年落的橡实。还遇见一片林间空地,四周接骨草间杂生着毒莓,中间堆出一簇簇的野玫瑰花。
一路既末见到灯火,也未再遇到村庄。
夜已经深了。浑身感到极度疲劳。停下来休息,也该让马歇歇。稍微吃了点干粮,虽然并不想吃。尤其掩埋了依瓦斯后,更感到犯胃。
睡了两个小时光景,中间还惊醒几次,起来观察观察周围的动静。但毕竟是睡了一下。
醒来的时候,天空正响着隆隆的飞机声。一批德国飞机在熹微的晨光中向东飞去。
塔拉和维西十分警觉。
阿廖沙和柯斯佳急急忙忙穿好衣服。
在附近的小溪沟里匆匆洗了脸。身上轻松了些。
离霍亭还有多少路程,他们都不清楚,而这恰恰是他们侦察的任务。
德国飞机过去了。
周围又恢复了宁静。和战前一样的宁静。阿廖沙不禁想起了他以往度夏住过的列宁格勒郊外的别墅。他党得那一切都已是遥远的过去,而且象梦一样不能再现。
太阳升起来了,不用表也知道,现在有九点多钟了,不会再早。他们走出森林,来到一块凹地,突然听到一阵枪声和排炮声。
凹地开阔,一片嫩绿,边缘灌木从生。灌木从后面仿佛有一条小河或者溪流。天空,几片白云悠悠地向远方的地平线漂浮。
他们急忙调转头来,奔进森林隐蔽起来。大概过于激动,腹内突然感到一阵难忍的饥饿。
阿廖沙的防毒面具袋里还剩有面包。
干吃了几口。
面包屑喂了马。
现在那边……
是不是发生了战斗?
或者是一般的对射?
无论是飞机还是大炮好象都没有。
有稀疏的爆炸声。
可能是迫击炮吧。
步枪、自动步枪的射击是间歇式的……
“你坐一会!我出去看看!”过了片刻阿廖沙说道。
“为什么你出去?”
“我是组长……”
他钻出森林往坡底走去。凹地不很大,中间有几处孤立的灌木丛和乔木。再往前是田野。远方象是个村庄,或许是小城镇。
开始有树丛作掩护,他直着身子走,后来则猫起腰跳跃前进。卡宾枪端在手上,随时准备射击。
枪声更紧了。但听声音象是乱枪。刚到小溪边上的一棵柳树下,猛听有人向他呼喊。原来是红军战士。一共四人,其中一个受了重伤。
“我的妈啊!救救我吧!”伤员喊叫着。
“刚才碰上了地雷,炸伤了肚子,”其他几个人解释说。
当他们知道阿廖沙是侦察员时,告诉他说:“这些地方有匈牙利人……鬼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干……很明显,与德国人是同伙,德国人暂时还没有。过了前面这个村子,再往前走三公里的样子就到霍亭了……那里也有匈牙利人。人数不多,但都象恶狗一样凶狠。趁着现在没有出事,你还是早一点离开这里为好。回去向你们领导汇报,要通过霍亭,必然要有—场战斗……”
对射停止了,阿寥沙告别几位红军战士,回到树林把经过情况一一告诉了柯斯佳。
他们决定立即返回部队。总算摸到一点情况:弄清了道路和环境。
一路上小心谨慎,尤其快到依瓦斯牺牲的地方。他们向埋葬依瓦斯的地方望了一眼。新坟,从路上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他们绕过科卡尸体的时候,发现尸体已经膨胀,成群的苍蝇围着乱飞,一只老鸦熟练地啄食着马肉。
微风吹执树林低吟。橡树、金榆、梣树和山松,协奏着悠扬的旋律。树叶轻舒舞姿,飘飘欲飞。大自然这台巨大的风琴,悠缓低回,呜呜咽咽。
“听见了吗?”阿廖沙问道。
“听见了,”柯斯佳回答。“象是在给依瓦斯奏哀乐。”
此刻最要紧的是绕过这个村子。
好象还是闯过去的。
第十四章
阿廖沙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依瓦斯。已经完全不是放进墓坑时的样子。变了,变得眉清目秀,身材匀称,表情腼腆而刚毅。
依瓦斯牺牲的地方,也没有阴森暗淡的感觉。而是阳光明媚,仿佛不是在山上,也不是在森林里。那是一片四周树木环抱的平旷原野,夏日融融。
团长的遗像他自觉画得还算凑合,比起《……苦役劳动》好得多!他在团长的遗像上倾注了比技巧更多的东西。
好就好在表情上,他画出了一个人神秘的心灵深处的感危外貌的相似还在其次。
团长的画像在军报上发表后,政治部还印成传单。
此时阿寥沙眼前的依瓦斯仿佛和团长一样还活着,并且比活着时更显英俊。阿廖沙仿佛已经成功地把清晰匀称的线条与浓淡适度的色彩融为一体。
阿廖沙心里默默地画着依瓦斯……
入夜,第96山地步兵师,其中包括第140炮兵团,向霍亭方向开拨。
往前进的方向派出了一个侦察班,由杜金领导,但实际上指挥这个侦察班行动的,是伊万尼茨基。
侦察班是骑兵。阿廖沙骑了自己的柯斯特利,柯斯佳骑一匹小个头的马,是别人的,叫吉姆。
想到整个行军队伍正沿着自己侦察的道路行进,他们心中充满了无比的喜悦。
侦察班前进的速度很慢,但天亮之前仍然到达了依瓦斯家的村子。村里依旧静俏俏的,人仿佛全死绝了。砌在室外的炉灶,烟囱里虽然冒着烟,周围却没有人。
前车之覆,后车之鉴,他们未在村中停留,继续前进到村外的林边。
森林恢复了平静。阳光穿过稠密的树枝照到露珠和树脂上,闪着银光。密叶丛中,鸟语喧哗。一片蜜蜂的嗡嗡声。成团的小虫在头顶上盘旋。啄木鸟敲击树木的梆梆声,远处偶尔传来的布谷鸟的啼叫声,在山谷中回荡,越传越远,最后消失在山后的低地上或者远方的森林里。
“多美,”阿廖沙心想,“但这是令人不安,使人害怕的美。”
杜金催促侦察班继续前进;伊万尼茨基则有意要控制大部队的行军速度。
阿廖沙几乎听不清他们两个谈话的内容。但他不自觉地产生了一个念头:这两个人既有显著的不同,又有极其相似的地方。这个时候如果用铅笔把他们画下来该多好!
近来,他回忆美术学院的次数越来越多,而且过去回忆学院时的那种难过和忧郁情绪,现在没有了。只是偶尔有一种悔恨心情:他从前太自信了。盲目的自信使他评价别人时失去了客观标准,不仅过分天真,而且很不公平,愚蠢的自信使他看不见以致不承认自己行为和看法上的错误。可是现在,几天的战争生活已教给他许多东西。今天想到学院,更多的是对学院的感激之情,感谢学院对他的教育。
不过……
学院只教了画画,并末教人思想——这是阿廖沙今天的认识。
学院只教了人物写生的良好技巧,而生活经历不同的学生们,还不会利用这种技艺回出人物心灵的美质。
阿廖沙不同于其他学生,他正确选择了自己的道路是在一九四O年,不是四一年。四一年已经没有个人自由选择的余地了,这是由生活来挑选他们,而自己必须服从生活安排的时候了。
慈爱的学院。让入感到亲切,谢谢你的教育!
上大学学理论固然好,而生活……甚至在芬兰战争期间,除了派人巡逻,挂上伪装窗帘而外,学院里没有任何变化……
从前他未曾想过这些,但眼前……
积极分子,他第一次亲眼目睹被打死在麦田里的积极分子;依瓦斯的兄弟格里茨柯;凶相毕露、撕碎苏联旗帜的青年男女。有的人似乎在等待着。等德国人吗?还有人朝红军放冷枪,杀害一切拥护苏维埃政权的人,放火焚烧他们的房屋,烧死他们尚不知道苏维埃政权是怎么回事的妻室儿女……
自己的队伍里也有异己,此刻在行军队伍的中间或者队末就可能有。那有什么了不起?危险不大。也许没有那种人。即使有,不在侦察班里,总要好对付一些。
侦察班以及随后而至的大部队到达森林边上停了下来。
杜金问阿廖沙:“戈尔斯科夫,你说的是这里吗2”
“是这里,”阿廖沙回答了一句。接着又补充说:“暂时还不能往前去……那边有匈牙利人……上次就有。”
“好吧,我们会活下去的,死不了,”杜金说道。
凹地里一片寂静。象依瓦斯家居住的村子一样宁静。真奇怪,昨天这儿……
杜金和伊万尼茨基商谈了几句,决定派一个侦察组去侦察侦察。派出三个人,不骑马。
阿廖沙和柯斯佳不在其中。
当然有点委屈!
命令就是命令。
一个小时之后,派出侦察的三个人回来了。
立刻传下命令:“准备战斗!”
侦察班得到瓦列耶夫指挥的一个排而加强了。每人又发了十五粒子弹,一颗柠檬手榴弹,然后进入谷地。
阿廖沙是第二次看到这片谷地了,但是仍象是初次来到这里……岸上有棵柳树的那条小溪是绕过去的,因此他无法知道上次在这里遇到的红军战士的情况:仍然活着,还是已经不在人世?那位喊“我的妈啊”的同志掩埋了没有? 但见一些不深的弹坑,土壕也很小,红军的尸体也有,不多,毕竟有……
距离前面的村子不远了,他们走出树林,上了大路。非常平静,既无排炮声也无枪声。
进了村子。
土路,但地面是干的。显然,近几天来这里也未下过雨。
整个村子只有两三家房子被烧。
一座房子(村里最好的一所)上挂着一面卐字旗。
但看不见人,既无军人也无百姓。
“等等,”瓦列耶夫说着跳下马来。
他后边跟着一名红军战士,阿廖沙不认识,样子象新战士,和依瓦斯一样,是“西方人”……
瓦列耶夫两手端着德国造自动步枪,是战利品。跟在瓦列耶夫身后的那位红军战土,拿的是卡宾枪,姿式很不熟练,小心谨慎。
快走到房子前面了,瓦列耶夫仿佛根本没注意那面匈牙利旗。“西方人”的警卫员小心翼翼地将卡宾枪放到草地上,走过去将那面旗帜扯了下来,抛到地上,狠狠地踏了几脚。
瓦列耶夫转过身来,似乎对警卫员落在后面十分不满,但当他看到这一切之后,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说:“喂,让我们进屋看看,特龙科!”
他推门进了农舍。
房子座落在园子的深处,这里战士们从远处看到的。
开始—、二分钟很平静。
不久便响起了枪声——先在室内,接着室外也有了枪声。
瓦列耶夫从屋里冲出,喊道:“取枪!”
子弹嘘嘘地从窗内飞出。
战士们在花园里和篱笆边卧例。
“屋里人不多,”瓦列耶夫说,“很快就能把他们……”
的确,很快便把敌人解决了。
大家进到屋里。五个穿陌生制服的人全被击毙。一个自己人,穿的是红军服装。明显不是枪打死的,是用刀砍死的,这是和瓦列耶夫一道进屋的那位红军战士。另一个房间里,早已吓呆的房主人——两名妇女和一个小孩,身子紧贴着炉灶站着。粗制的地席、挂着的毛巾、桌上的台布以及墙上的像片等,一览无余。像片上是几位旧军官,身着礼服,嘴角上留着短须。
瓦列耶夫转身奔出房间,阿廖沙同两名红军战士急忙跟了出来。
村子里又静下来。
陆续有人来向瓦列耶夫报告:“抓住一个带自动步枪的人,老百姓打扮,后来逃走了……
自动步枪当然丢下了。是个不太年轻的农民……”
“抓住六个匈牙利人……”
“十二个……起初象要投降,后来又开枪射击……全被消灭了。”
“两个匈牙利人……”
“没有德国人吗?”瓦列耶夫问。
根据大家的报告,似乎没有德国人。
“一面德国卐字旗被取下来了,”有人说道。“已经烧了!”
捡查了部队的损失:四人牺牲,一人受伤。伤在手上,不重,已经包扎好了。伤的是左手,不误打枪。还说俏皮话呢,好样的!
“把死的人集中到这里来,”瓦列耶夫说道。“马上行动!”
红军战士们立即跑步去执行命令。
“现在你,戈尔斯科夫!还有你们几个!我们一道去把特龙科抬来。”
他们回到屋中。
房主一家仍然蜷缩在炉灶旁。
“喂,你们!”瓦列耶夫在他们面前停了片刻。“算了,算了……以后会明白的!”
瓦列耶夫、阿廖沙以及另外两名战士把特龙科抬来,轻放在靠近篱笆的一棵樱桃树下。
“马上挖墓坑,”瓦列耶夫说道。“他们那里有锹,”一边说一边用手指了指布满弹痕的房子。
他掏出一方手巾,在其他几具尸体抬到之前,盖在特龙科的颈子上。这是刀砍的地方。
费了很长时间才挖好一个埋葬五具尸体的大坑。
几个人轮流着挖。
地点就在那棵樱桃树的旁边。
土不象麦田里那么干,但树根很多……显然这些地方经常浇水。虽然打仗,主人倒也没误农活。那面匈牙利旗大概是屋主自己挂的。很可能还是自已缝制的。而且不是因为家里住了匈牙利人,顺便说一句,匈牙利人是派来住的呢?还是屋主本人乐意让他们来的?
一切准备就绪,将五具尸体放进墓坑,瓦列耶夫说道:
“红军同志们!战士们!目前进行的这场战争也许是最严重的一次……我们今天在告别自己的同志。这几位红军战士是:乌兹别克的龙苏波夫、沃洛格达的阿列克谢耶夫、莫斯科的克拉斯诺夫、库尔斯克的扎博京,还有一个特龙科,……本地人,是志愿参加红军的,今天刚满十七岁……他们都是共青团员。让我们在他们的墓前宣誓,一定保卫好我们的祖国。为胜利而战!”
鸣枪。
……傍晚之前全团通过村子。
行军队伍经过村子时停下来向殉难者致哀。
然后继续前进。
老国境线在霍亭市附近。
过了老国境线,村庄和城镇里人都多了
家家户户房子上挂着红旗。
妇女们含着眼泪把素馅饺、樱桃、苹果等塞到战士们的手里。
“你们丢下我们怎么办啊?”
“亲人啊!”
“我们怎么办啊!”
经过的地方都是这样! 周围的大自然仿佛特意作了一番精心的打扮,浓装艳抹,光彩照人。嫩绿的树木、蔚蓝的天空、炽热的太阳。真想立刻倒在地上,伸开四肢,仰视这深遂明净的天空,把一切——什么战争、退却、死亡……统统忘掉。
又想起了学校。想起了沿河的学府大街。想起了列宁格勒。想起了公园里的“鲁缅采夫胜利纪念碑”。他每次走进学校的时候,心中怀有多么崇敬的感情啊!“建于1766—1788年。设计师A·Ф·科科林与B·捷拉莫特”。拉斐尔与替善①画厅。色彩鲜明的壁画。战役与激情的场面。将来也这样来描绘目前这场战争,那才真要妙笔高手呢!
在那幽静的学院里还有列宾和基普林斯基的习作。
第十五章
突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要给他和柯斯佳.彼得罗夫授一级军衔了。其实不是一级,而是一下子就授予三级“上士”军衔。
历史学家柯斯佳得知消息后,高兴得了不得。
阿廖沙很不理队有什么值得那么高兴的呢?
既然战争很快就会结束,而且胜利肯定属于我们,那么难道柯斯佳将来要永远留在部队里吗?他是学历史学的。学历史的人员爱安宁,不会愿意把一生都献给军队。等胜利了,退役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业,但那不是在红军里。
“你难道打算当一辈子红军不成?”阿廖沙问柯斯佳。
“为什么不行呢?”
“当然,当然,”阿廖沙搪塞。
传说不久便得到了证实。
部队通过霍亭时只与敌人对射了三、四次,路经卡明涅茨——波多尔斯克市是从左侧迂回的,比较顺利。部队过了霍亭和卡明涅茨——波多尔斯克,班长杜金中尉宣布了授衔决定:“上士戈尔斯科夫!”
“上土彼得罗夫!”
首长说过,他们这叫运动战,杜金这次也这样说。
一昼夜行军四十——五十公里。一边行军一边作战。有时遇上德国飞机,有时遭到敌人炮击,有时碰上德国的空投——穿我们的制服,打扮成自己人……也有身着老百姓装束的,更象自己人,其实不然……现在他们才懂了新国境线和老国境线的意义。那里有依瓦斯和积极分子,也有依瓦斯的兄弟格里茨柯……现在好了,总算从那里出来了,虽然也损失了不少的人!
乌克兰妇女们看见红军,眼中含着泪水。
有一位妇女见了阿寥沙,泪汪汪地说:“看瘦成什么样儿了。人瘦了,就显得高了……”
她们哭,是因为她们相信苏维埃政权,而这个政权眼看就要走了。
周围的形势令人不安。
几条道路上人流如潮,有难民,有士兵,有开赴西方的部队,也有撤往东方的部队。一辆辆大车载着伤兵。
后来他才明白,即使在战争开始几天的可怕混乱中,许多安排是合理的:将一部分部队撤出战斗,目的是保存实力,以便将来继续作战。
钻出德国人布下的口袋是很不容易的,中间经过了许许多多的战斗,蒙受了巨大的损失,部队疲惫不堪,但终于保存了下来,还能继续作战。
部队到了一个村子,派阿廖沙巡逻。
绿色的田野。不大的小山冲里有一片小小的树林。狭长的沙土斜坡缓缓地绵延到村边的茅屋附近。
他警惕地巡遍了整个树林,末发现有人。
天上飞来三架“梅塞”飞机,盲目地扫射了一串炮弹。
他来到一座光秃秃的小丘上。就在部队的驻地附近。驻地背后布置了火力阵地。敌人究竟在什么地方?在正面?在侧翼?也许在火力阵地背后。四处都有枪声。
卡宾枪里有子弹,现在又加了一些——子弹盒里有的是子弹。身边现成的工兵锹——于是就在这高地上,就在这小丘上,管它叫高地还是叫小丘,挖了一个掩体。挖得还挺不错呢。
这下出了岔子。
他仿佛觉得打了个盹。其实哪里是什么“打盹”,完完全全睡熟了。
正睡到香甜之际,被大士叫醒了,就是接替霍赫拉乔夫的那位新大士捷依—涅任科。
大士缴了阿廖沙的枪,摘下了他的子弹盒,说:“走!”
被缴了械的阿廖沙跟在大士身后,,不知道该给他说什么的好,一直没有做声。加之他对这位新大士本来就没有好感……
没有枪声。
谢天谢地,幸亏没有发生可怕的事。
路上捷依—涅任科责备阿廖沙说:“给您授衔才几天……这样的上士!”
阿廖沙觉得自己错了,一句话末说。
捷依—涅任科把阿寥沙带回部队,只见他东一头西一头乱跑了一陈,嘴里还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不久又将阿廖沙带到杜金中尉、瓦列耶夫连长和谢罗夫政治指导员所在的战壕。
阿廖沙垂头丧气。
“枪毙还是受罚?”阿廖沙心里盘算着。
“把卡宾枪还给他!”杜金中尉说,“子弹盒也给他。你执行任务认真负责,值得表扬,可以走了!你也可以走了,戈尔斯科夫。”
瓦列耶夫和谢罗夫站在一旁没有说话。
阿廖沙和捷依—涅任科离开了战壕……
战斗又开始了——战斗很艰苦,他们非常因难,这是在撤退中停战。
杜金的吼声:“只许前进,不准后退!谁后退就枪毙谁!”
果真崩了——个胆小退缩的。
原来杜金中尉会是这样。
边打边撤,步兵在前,损失惨重。他们炮兵紧跟在步兵后边,因此也参加了战斗。运动战!敌人就在身边,不仅有德国人,还有他们的同盟者——匈牙利人、罗马尼亚人,后来得知还有霍尔瓦提人、意大利人、奥地利人、西班牙人。
撤退的路上不断遇到光山秃岭、悬崖陡坡和沼泽地带。
阿寥沙从小,从记事起,从未在陡坡上滑过冰或者滑过雪,不料现在偏偏遇到这许多弯道陡坡!多亏马好!
马又驮又拖,下山非常灵活小心,76毫米大炮是拖着走。
据查,第96出地步兵师现已不复存在,只留下了第140炮兵团。师里留下的人员全部编入了这个团,伊万尼茨基成了团长。
德国的“拐杖式”飞机死盯着他们不放,黄色机翼的“玉米机”不时在头顶上盘旋。“容克”飞机也经常从天空飞过。
又是沼泽地和泽间小径。
走不尽的大山和高地。
对下坡的畏惧心理持续了很长时间,
接着出现了盲目胆大情绪,甚至轻率冒失。
有时遇到下山,阿廖沙用不熟的马驮炮弹箱往下放,并以此为胆大能干。
四面八方都有枪声。天空、地面一齐射来子弹。有些村庄和集镇,树上、屋里都有敌人向他们射击。一会儿前,一会儿后,枪声不绝……
阿寥沙制服的背上破了,两个膝盖也露在外面。
村里的老太婆们看见红军这副样儿,往往心疼得流下眼泪。
阿廖沙在行军中是驭手。
打起仗来是司闩手或是装弹手。
又遇到了战斗。自从退出霍亭以来,已经是和德国人直接交手了。
许许多多的果园。苹果树、杏树,绿叶茂盛;樱桃树上挂着鲜红的果实,象一串串的珍珠。
但是战斗就是战斗。
德国人离得很近,红军战士们几乎不作隐蔽地向敌人射击。连瞄准也来不及。
叶戈津连长不断下达命令。
“射击!打!”“打!”
德国人分两队攻来。
第一队是摩托化部队。
第二队是装甲部队。
红军的自动步枪、机枪和卡宾枪专打摩托兵。
炮兵对付装甲部队。
第一辆德国装甲运兵车中弹着火。紧接着第二辆、第三辆、第四辆……
叶戈律和杜金精神振奋,发现德国摩兵不再前进,知道我们胜利了。
我方的大炮被击毁一尊。
另一门受到破坏。
“冲阿!”叶戈津大吼一声,率先冲了过去。战士们紧跟着也纷纷冲了上去。他们人数不多,用的几乎全是卡宾枪,自动步枪很少。
战斗结束了。
红军战士们激动非常,德国人退却后很久,他们的心才慢慢平静下下。
上面传下命令:“集合!”
队伍排列在村庄里的街道上。伊万尼茨基在前面和叶戈津、杜金、瓦列耶夫、谢罗夫站在一起。
“红军战士们!指挥员们!”团长说。“你们表现了大无畏的勇敢精神!感谢你们大家!但是在这次战斗中我们失去了很多同志。一共二十七名……尸体己经从战场上抬下来,我们要为他们举行隆重的葬礼。这里我还顺便说一句,在死去的人中,有一个人的尸体还留在战场上。他不是被德国人打死的。打死他的是我。这是个胆小鬼,软骨头,自己逃跑不说,还拉上其他人一起跑。这个人就是大士捷依—涅任抖。算啦,现在不去说他了……我再一次向大家表示感谢!受伤的同志立即送去治疗……我的话完了!”
挖一个公墓,掩埋了烈士们的遗体。
在牺牲的烈士中有万尼亚.杜尔努索夫。
斯拉瓦·霍赫洛夫受了伤。不知伤势轻重,已经送医院了。
列宁格勒小组的人越来越少了……普罗利亚·克里维茨基、万尼亚·社尔努索夫永远离开了人间,斯拉瓦如今又进了医院。
村子里静俏俏的。
送葬的枪声惊起了宿鸟,一群乌鸦扑啦啦四散飞起。
墓上立了一块用胶合板做的方尖碑,上方一颗红星,中间写着烈士们的姓名。
宿营的第一天夜里十分平静。
是在室外和衣露宿,——天气还暖和,指挥员也不全在室内。杜金便是同排里的战士们睡在一处。
马拴在房屋前的花园里。给足了草料,饮足了水。还草草刷洗了一下。
柯斯持利和利拉看见阿廖沙过去,感激地伸着长脸迎了上来。
列宁格勒没有信来。没有家信,薇拉也未来信。他们是不是写了呢?或许写了吧?他们哪能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啊?
晚上,杜金中尉把全排召集起来。
周围 然无声,只有花园里鸟儿不时谨慎地相互唱答几声。没有一点儿刚刚打过仗的气氛杜金脸上带着神秘莫测的气氛。
“请坐下,年轻人,”他和蔼可亲地说。“有一个重要的消息要告诉大家,非常非常重要!”
大家坐在果树林下的草地上。
“大家把皮带解开,放松放松!如果愿意,裹腿也可以解了……今天没有情况,”中尉继续说。
皮带和制服上面的几颗钮扣都解开了,但是谁也没打算松裹腿,大家都已精疲力竭了,武器仍然随身带着,放在手边。
“昨天,即七月三号,斯大林同志在莫斯科发表了广播讲话,”中尉慎重其事地开始说道。“现在我就来给大家谈斯大林的这个讲话……同志们认真听着!”
“同志们!公民们!
“兄弟姐妹们!
“我们的陆海军战士们!
“我的朋友们,我现在向你们讲话!
“希特勒德国自六月二十二日起向我们祖国发动的背信弃义的军事进攻,正在继续着。虽然红军进行了英勇的抵抗,虽然敌人的精锐师和精锐空军部队巳被击溃,埋葬在战场上,但是敌人又向前线投入了新的兵力,继续向前进犯……”
杜金的声音有点颤抖。
这次讲话一开头就非同寻长。整个讲话都不同于以往。
阿廖沙上美术学院时学习过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的著作,当时的学习情况至今记忆犹新。
《列宁主义问题》写得太好了!平时人们讲话、写文章常说:“斯大林就是今天的列宁”。这里面包含着一层特殊的含意,报纸和广播电台从来没公开讲过,但是同学们私下里经常议论:斯大林普及了列宁主义,在新的条件下解释了列宁的思想。他们当中许多人是通过斯大林了解列宁的。
斯大林昨天的广播讲话听起来使人有一种特殊的感觉。他以往的几次讲话,阿廖沙还能记得,但象这样的措辞和这样从容不迫、审慎和富有人情味的语气,以往似乎还未有过……
杜金中尉继续念斯大林的讲话:
“……对于现在希特勒的德国法西斯军队也应当这样说,这支军队在欧洲大陆上还未遇到过认真的抵抗,只是在我国领土上,它才遇到了顽强的抵抗,既然由于这种抵抗,德国法西斯军队的精锐师已被我们红军击溃,这就是说,正象拿破仑和威廉的军队曾被击溃一样,希特勒法西斯军队也是能够被击溃的,而且一定会被击溃……”
排长正读得有劲,天空亮起了照明弹。他急忙将斯大林的讲话塞进口袋,喊道:“取枪!年轻人!”
幸好大家末解裹腿。
几分钟之后杜金又下了命令:“炮手班准备!”
大家把炮(76毫米大炮)推到街上。马未动。炮口对准西方,微微偏南。
“架好瞄准镜!下炮闩!”
调好瞄准镜。
末等阿廖沙发令,战士们便作好了一切准备工作。瞄准镜随时可以使用,炮弹端在手上。大家都集中在村子里的一条主要街道上。
射击来自地面。南方特有的黑沉沉的天空中没有动静。星光满天,有大熊星座,小熊星座,还有许多星星是认识的,但此时没有功夫去想它们的名字。
“作好战斗准备!”杜金中尉吩咐了一句,匆匆走了。
战士们严阵以待,随时准备战斗。战争开始才刚刚几天时间,他们这个排,这个炮手班已经损失了五个人。现在编制不满,只有十四名战士。
但是,一切照常。
阿廖沙既是司闩炮手又负责装弹,一个人当两个人用。
杜金回来了。射击——步枪、自动步枪、机枪等的射击尚未停止。
“年轻人有空降!是轻型坦克和摩托兵,地道的德国人,但是改了装的。要沉住气,直接瞄准了打!”
又过了几秒钟,可能是几分钟。
天空突然亮起了信号弹,有绿色的,有白色的,也有红色的,五颜六色。据判断这不是我们的信号弹,是敌人的。团里似乎还没有信号弹呢。
按照杜金的命令发了三炮,直接从村里街道往他们进村的方向射击,那里正在进行着殊死的战斗……
炮击末阻止住敌人,前面很快传来了德国人轻型坦克与摩托车的隆隆声。
德国人仿佛已经突入村子。
“直接对准打!”杜金喊道。
大炮平射,虽然前面很黑,但看来效果很好。
阿廖沙先装上炮弹。
然后忙着拉线。
又装弹又拉线,身兼二职。在黑暗中操作,这样做也有好处。他干得干净利索。
杜金负责发令。
大家遵令发炮。
他们知道步兵不在身边,村子必须由他们自己保卫,不能让德国的空降部队占领。
战斗尚未结束,中尉突然发出命令。声音虽然很轻,但大家听得清清楚楚。
“小伙子们,时候到了!停止打炮。前进!取出卡宾枪,冲啊!”
大家紧跟在杜金身后冲了上去。
德国轻型坦克和摩托车的声音能够听到,而且非常清热,但是看不见。
“为了祖国!为了斯大林!”中尉大声吼着,率领着战士们冲杀。
他们冲过一辆着火的坦克,又冲过三辆摩托车和旁边的尸体。这时又听见杜金的声音:“为了祖国!为了斯大林!”
战斗很快结束了。
在村口消灭了剩下的最后几个德国人。敌人的坦克不见了,只丢下了四辆摩托车,每辆上两个敌人全被打死。
杜金命令搜出德国人身上的证件。
只顾打仗,末注意排里有两个人受了伤。这时大家七手八脚,忙着给负伤的同志包扎。每人身上都有一个简单的急救包,里面有绷带和纱布,是部队路经霍亭时发的。
大家兴高彩烈地回村。
路上柯斯佳·彼得罗夫问:“怎么办,斯大林的讲话还未念完呢……”
回到村里,重新给伤员作了包扎。好在伤势都比较轻。一个伤在锁骨上,一个伤了腿。是擦伤,伤口不深。大伙儿的制服和裤子都得擦洗一下,也就投事了。其实,衣服和裤子本来早巳不成样子,汗腐蚀的!……
全排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即刚才杜金给大家读斯大林讲话的果园。杜金不在,大家无所适从。是睡觉呢还是不睡?
大家直接躺在暖和的地上。
不久杜金来了。
“睡了吗?”
天虽然黑,他们一眼就看见杜金中尉的右臂吊着绷带。
“斯大林同志的讲话还没念完呢,”杜金说道。“我们继续把它念完,大家看怎么样?”
他掏出手电筒:“哪个来给我照着亮?你行吗,戈尔斯科夫上士?”
阿廖沙站起来,接过杜金手中的电筒。
他忍不住问道:“中尉同志,您受伤了?我们大家还不知道呢……”
“小意思!”杜金说。“我们刚才清点了—下,空降兵全部被歼。这是我们连和我们排的功劳。八十三个德国人,四辆坦克,十二辆摩托车。没有俘虏,全部报销。要感谢你们和其他排的同志们。大家也许认为我们排是主要的。其他排也参加了战斗嘛……当然,打仗的时候时刻想着我们排是主力,我想是正确的。这样想,保证了我们的成功。我们会活下去——死不了。”
战士们没有说话。他们不说话,是因为不明白在这次战斗中排长杜金中尉是怎样受伤的,而且大家没有一个人发现。
阿廖沙照着亮,杜金很不习惯地用左手从袋里掏出报纸,说:“好吧,现在我来继续给大家读斯大林同志的讲话。”
说罢便读了起来:“至于说我们的一部分领土毕竟被德国法西斯军队占领了,这主要是由于法西斯德国的反苏战争是在有利于德国军队而不利于苏联军队的情况下发动的……”
中尉的右手吊着绷带。在阿廖沙的电筒光下看得出,肘部的绷带慢慢变湿,变红。他的额头渗出冷汗,但读斯大林讲话的声调铿锵有力,声音里充满了感情。是呀,这样的讲话就应该这样读。
阿廖沙手执电筒给杜金照亮。眼睛却并不留意看他,一心一意只想着讲话的内容。
说得太好啦!
大家心里豁然开朗了。
本来大家对苏德条约有各种各样的议论,众说纷纭。事情就是这样,在正确的、合理的总情况下,往往也有各种荒诞不经的东西。阿廖沙对签订这个条约是有看法的,现在恍然大悟了。自己原先的看法是多么肤浅啊,离真理十万八千里……
少尉读着读着,声音突然中断。报纸从他手中慢慢地滑了下去,轻轻地落到地上。开始,杜金瞪着一双无神的眼睛盯着前方,接着便倒了下去。阿廖沙惊落了手中的电筒。战士们一齐奔向自己的指挥员。
在皎洁的月光下,杜金的脸色显得格外惨白。
“没关系,没关系!马上就好了!”他吃力地重复着。“活见鬼!”
他对自己显然很不满意。他恨自己差劲,在下级面前出丑。
“是这样,年轻人,”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沉着了。“关于那位捷依—涅任科班长,我对你们没吐露真情。我们当然末将他的尸体抛弃不管,也埋了。不过末埋在公墓里。象他那种人,根本不配和英雄们躺在一处。我们把他单独埋了。我们还根据规定通知了他的父母,说他在保卫苏维埃祖国的战斗中牺牲了。他表现不好,父母没有罪过……”
有人急急忙忙从团部卫生队请来了一位卫生指导员。她身材矮小,圆滚滚的活象个圆面包。
她围着排长忙碌起来。
包扎完毕,将一团氯化铵棉球塞到排长鼻子底下。
“失血过多,”她告诉战士们说。
杜金认出了这位女军医。
“卡佳,卡秋莎,我的救命恩人……在战场上就是您给我包扎的。马上,卡佳—卡秋莎,我这就起来……”
“使不得,中尉同志!”卡佳—卡秋莎急忙制止说。“千万不要这样想!”
排长又闭上了眼睛。
卫生指导员指挥战士们说:“年轻人!快套马车两轮马车最好,送我们卫生队。路虽不远,也有八百来米……有车会快点!”
阿廖沙奔向利拉。利拉离得很近,而且脾气比柯斯特利温和。他套了一辆农家轻便两轮马车,赶到篱笆旁,又铺上些干草。这草是他们刚才读斯大林讲话时垫在地上坐的,如果夜里平静,还准备垫着睡觉呢……
大伙将杜金抬上马车。卡佳—卡秋莎跳到车辕上坐下,阿廖沙抓过缰绳,牵着利拉上路了。
“你可小心点,画家!”卡佳—卡秋莎喊了一声。
“我本来就……”阿廖沙说。
“干吗喊我‘画家’?”阿廖沙心里揣摩不透。“而且,她是从什么地方知道的?”
卫生指导员指示着道路。原来卫生队在村子的另一头。村子很大,到卫生队确实有一公里左右的距离。卫生队占了好几间房屋,另外还搭了三个帐篷。
快到帐篷处的时候,卡佳—卡秋莎跳下马车,说了一声“你等等”,便匆匆走了。
她带来了两名卫生员,都是将近四十岁的男同志,扛着一副担架。
杜金又失去了知觉。他们轻手轻脚把他移到担架上。
卡佳—卡秋莎指挥着他们行动。
卫生员抬起担架,进了一所房子。
“你等着!”她招呼阿廖沙。
等就等吧。
他亲昵地抚摩了一阵利拉,夸奖它一路上很听话,平平稳稳地将杜金送到了卫生队,并给了它一块糖吃,好在口袋里有。他将车子从白色帐篷旁边赶开,松开马,让它吃会儿草。现在的草还未经过夏天烈日的曝晒,牲口吃了最好。
这是他第一次来卫生队,对什么都觉得新鲜神秘。东瞧瞧西看看。帐篷里和房屋里是另一番景象,有许多人来回走动,显得匆忙,但却忙而不乱。他弄不清那里面在干什么,只觉得有点儿神秘莫测。帐篷外面的草地上坐着一些扎绷带的红军战士。卫生员们不时抬着担架进进出出。帐蓬里有时出来几位举止庄重的人,有男有女,相互商量讨论一阵,同时贪婪地猛抽香烟……
阿廖沙也点燃了一支香烟。
至少过了一个小时,但还没有一个人想到他。“等一等!”这是卡佳—卡秋莎交待的,可是,难道她也忘记了?……
但是她从什么地方知道他阿廖沙是画家的呢?
真叫人摸不着头脑!
卡佳—卡秋莎终于出现了。他看见她从一所房子里快步走来。天色很黑,她显然末看见他。她先是直奔帐蓬,但很快又收住脚步,转向送杜金来的方向。阿廖沙这时已经把车子和马赶到一边。
他忙从黑暗中走出来迎了上去:“是你!我一直在等呢!”
“谢天谢地,”她含含混混地说了这么一句,立刻又换了一副腔调。“正在找你们这些汉子呢!唉!你倒是躲到那儿去了,画家!”
又是“画家”!
“中尉情况怎么样?”他问道。“还活着吧?”
“什么?不仅活着,而且还要比你活得久呢;如果需要也会比我活得长久”卡佳—卡秋莎一口气说了这么许多。
“他叫你接着把斯大林的讲话给战土们读完……多好的讲话!昨天我们还收听了广播呢,真叫人振奋!”
她的话停了。
“他能有救吗?”阿廖沙又问了一遍。
“能,当然能!”卡佳—卡秋莎说道。“怎么会没救呢!在战斗中是我给他包扎的。要他住院,他无论如何不肯!瞧,结果就是这样:失血过多,晕倒了,脉搏只有五十次。不过正如他说的,我们会活着,死不了……”
“你等等!您等等!”阿廖沙急忙说。“斯大林的讲话怎么办?我这儿没有,在杜金手上……”
卡佳—卡秋莎仿佛有点莫明其妙:“什么?可是他说……”
“确实不在我这儿,要相信……请您相信……”
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和她讲话。
站在他面前的分明是卡佳—卡秋莎,但他总觉得仿佛是薇拉。
眼里看到的是卡佳—卡秋莎,心中想的却是薇拉。
薇拉大概末写信来。没写!肯定没写!
而卡佳……
她说的“画家”这话……
这话那里来的?
“我去去就来,”卡佳—卡秋莎说着转身走了。
正在安安静静啃着嫩草的利拉,这时抬起头来望望跑走的姑娘,仿佛也有几分不满。
卡佳—卡秋莎这—走又是很长时间。
没有手表,时间长短只能靠猜测。阿廖沙哪里有表啊!在这次战争中他本来是可以从被打死的德国人身上取一块表作为战利品的。他们在搜德国人身上的证件时,表还在滴答滴答地响个不停,但谁也没打算从死人手腕上取表。
月光皎洁。
丝绒般的天幕上,疏星点点,宛如晶莹剔透的珍珠。天空深邃广远,神秘难测,引起人无限遐思。周围的一切仿佛从你的眼前和耳边完全消失了。
月光照在白色的帐篷上、房屋上,反射出一个个光圈,摇曳不定,构成若有若无、变幻莫测的园舞,同时伴随着似闻不闻的乐曲,似乎要打断、压倒和谐与宁静的旋律……
若能把这样的夜色画下来该多好啊!
柯斯佳·波得罗夫在篱笆旁碰到他:“我们都在等你呢!喂,杜金怎么样了?”
他讲了杜金的情况。他俩把马卸下来,放开吃草,将车子推到一边。
“同志们还在等着!”柯斯佳说。
“没睡?”阿廖沙问。
“别装傻啦!”柯斯佳尖刻地说。“斯大林的讲话还未谈完呢……”
小伙子们的确未睡,虽然干草已经垫好,而且看样子晚饭也吃过了。
“喏,”柯斯佳说着递过一个饭盒,“我们大家都吃过了,这是给你留的。”
饭已经凉了。阿廖沙急急忙忙把饭吃完,开始继续读斯大林的讲话。打手电筒给他照亮的是柯斯佳·彼得罗夫。
斯大林的讲话大概是本地一个印刷所排印的,印成传单的形式,一共两页。也可能是部队自己印的。质量很差,读起来很吃力。斯大林在讲台上对着扩音器讲话的照片模糊不清,很难说这是七月三日在莫斯科发表广播讲话时拍的。说不定是以前的照片,在党的第十八次全国代表大会上作报告时的照片。
讲话读完了,大家没有说什么,但从眼神里可以看出,讲话使他们受到了巨大的鼓舞。
“小伙子们,现在睡吧,”阿廖沙命令说。
这口气俨然就是第二个杜金。
第十六章
薇拉没有来信。他不兔感到纳闷,但现在却并不想她。确切地说,他希望想到她,但出现在眼前的却是卡佳,是卡佳—卡秋莎。
想的是薇拉,眼前出现的却是卡佳。甚至连薇拉的模样也已经从脑海里消失,仿佛消散在一片谈淡的烟雾之中。
卡佳……
他想找个机会溜到卫生队去看看卡佳,哪怕远远看一眼也好。可是黄昏降临得太快。迟了!
尽管周围平静无事,他们仍然派了岗哨。
这是老规矩,无须任何人提醒,是阿廖沙和柯斯佳两人自动决定的。
值班名单上午就排好了,每人负责一个钟头。到时候由上一班岗哨叫醒接岗的,因为事先就知道该接岗的是谁。
身边没有领导,大家心里有一种惴惴不安的感觉。
阿廖沙和柯斯佳仅仅是上士,但现在身边没有大士,排长杜金也不在。
夜里不断有人来查哨,炮兵连、营的值班员陆续来过,甚至伊万尼茨基和团部值班员也动过大驾。
得知他们已经读过斯大林同志的讲话,伊万尼茨基表扬了他们。
“我们还要反复学习这个讲话!”伊万尼茨基说。“顺便说—下,谢罗夫同志”他转身对陪同前来的政治指导员说,“各单位都要学习。每个排、每个连、每个营都要学,不要忘了后勤部门和卫生队。西部地区来的新兵和摩尔达维亚人尤其要学!”
阿廖沙和柯斯佳还没有唾。
岗哨已经派出。每次首长来,哨兵照例要报告情况。而此刻来的是团部值班员,而且伊万尼茨基少校亲自来了。岗哨高声喊道:“谁?”
天亮得早,南方就是这样。很早以前,三O年的时底爸爸和妈妈多次送阿廖沙去耶夫帕托里亚治风湿病。从那时越南方的黄昏和夜色就深深地留在了他的记忆中。
柯斯佳已经睡着了。
阿廖沙走到岗哨跟前。
哨兵手上戴着一块手表,是德国货。
“现在是早晨五点,”哨兵说。
阿廖沙检查了一下马匹。马拴在屋后仓促竖起的拴马桩上,打着磕睡。
“休息吧,休息吧!”阿廖沙望着马那安详而温顺的长脸说。“我们还要战斗呢……”
他头脑里莫明其妙地陡然起了一个念头:“到卫生队去—趟,马上就去。对,立刻就去,趁现在天还没亮。天亮以后还不知会发生什么情况,也许战争就要结束了,或者还会有新的、更加可怕的事……”于是他拿定了主意。
走过岗哨时,阿廖沙说:“我去卫生队看看排长杜金中尉。有什么情况,我在那里。”
他或许还能见到卡佳—卡秋莎吧?她在卫生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急切地想看到她!
黎明前一片黑暗,道路两旁挤得满满的:有躺着的红军战士,有鼻子发出呼哧呼哧声的战马,马车、炊事用具和大炮停放在紧靠篱笆的地方。
他来到卫生队。一台小型发电机突突响着,同俱乐部放电影时的声音一样。缠着绷带的伤员在帐篷旁边打盹。有两个帐篷里还亮着灯光。他好不容易找到了杜金所在的房子,推开门。
一位严峻的、睡意朦胧的卫生员走过来问道:“干什么?”
“我想打听—下杜金中尉怎么样了?”
“伤员都睡了,睡了,”卫生员嘟哝道。“这时候跑来……”
接着稍微和缓地追问了一句:“你找谁?”
“我们排长杜金中尉。我们昨天送来的……也就是今天凌晨……”
“等等……我去瞧瞧……夜里我们埋了许多人。或许你的中尉还活着………就在这儿等着,不许再往前走!否则是要挨骂的!”
年近五旬的老卫生员撅了撅因抽烟熏黄了的小胡子走了。那张凳子显然是他坐的,深红色的油漆已经脱落,旁边地上放着一个弹药箱,上面铺着一张发黄的旧报纸,报纸上有一些面包屑和一个铝饭盒,匙子也是铝的。
阿廖沙一直站着。
最后,他把卡宾枪从肩上取下瓶放到地上。卡宾枪和子弹带够沉的。有些小伙子已经使用缴获来的德国自动步枪,拿起来相当轻便。一些人的战利品被收走了,也有的留了下来。阿廖沙下次也该冒冒险才行。不过他和柯斯佳·彼得罗夫已经是上士了。
卫生员回来的时候语气平静地问:“你是谁呀?”
“我是来找杜金的,”阿廖沙回答说。“我是红军战士戈尔斯科夫……”突然想到自己现在已经是上士了,于是补充说:“上士戈尔斯科夫!怎么样?”
“好的,我现在就去报告,”卫生员说。“你的排长还没睡,问是谁来了。你等一等。”
转身要走时又补充说:“你如果累了的话,就在凳子上坐坐。象站岗放哨一样站着……那多可笑。武器不要老拿在手里……这是卫生队……你等着,我马上就来……”
阿寥沙没有坐,但内心感到轻松多了。杜金还活着,这对他来卫生队是一种内心开脱。
他名义上是来探望仕金中尉,而心里想的却是卫生指导员卡佳—卡秋莎。被她迷住了!
卫生员来说:“杜金中尉同志要我转告你,阴天,晤,今天还是明天?不,他说是‘明天’就回去。他不让人去看他,这倒不是因为他情况不好,而是周围有重伤员……还有,他说我们一定会活下去,死不了。他倒是想看看你,不过明天就见面了。啊,这脑袋瓜真不管用,你是谁呀?是画家吧?他说,戈尔斯科夫——你是这个姓吧?——是画家,趁现在安静,叫他画画去。就这些。大概一点也没漏掉……好象没漏……”
阿廖沙走到外面,只见几个伤员在篱笆门旁打盹。
他走几步,站一会,又走几步……寻找卡佳。
她不在。
天有点泛白了,阿廖沙不得不返回自己的驻地。
第十七章
他们边打边向第聂伯河方向撤退。然后在卡霍夫卡地区强渡了第聂伯河。在敌机的轰炸下撤退和强渡第聂伯河十分不易。
一路上又掩埋了一些牺牲的战士。
团长伊万尼茨基少校对此有严格的命令,他们是从团部的一位首长那里知道这道命令的:
“所有牺牲的英雄都要掩埋起来,不准抛尸战场!不准弃置不顾!要举行安葬仪式!虽然现在我们撤退,但以后定会回来的。他们的荣誉与我们同在!请不要忘记列出阵亡将士名单。一定要通知死者亲属。一定要通知!即使情况再严重……”
乍眼看来团的行军队伍不成样子。战前,第96山地步兵师想必不是如此。他们的第140炮兵团也不是这样。武器装备和军容也今非昔比!“我们什么都不在乎!”“这些不堪一击的德国佬,我们定能把他们立即消灭!”……等气吞山河的、标语口号式的盲目自信也烟消云散了。大家清醒地认识到,战争将是旷日持久的、艰苦的,也是任何人所未预料到的。作战,甚至在撤退过程中作战也要有清醒的头脑……当然,也有人经受不住新情况的考验。象捷依—涅任科一类人物,他们在战前高调比谁都唱得响,可战争一来,立刻表明他们绝不是什么好战士,一些人牺牲了,但却死得光荣,比如师长斯克沃尔佐夫,六月二十二日在新国境线上投入战斗而牺牲的师里的许多指战员;再如普罗利亚·克里维茨基,万尼亚·杜尔努索夫,依瓦斯·拉达,以及后来在公墓中长眠的其他“西方人”……
阿廖沙骑在柯斯特利背上,他知道,利拉正拉着唯一一辆奇迹般保存下来的弹药车,走在他身后的队伍里。
后面是马车队,有少见的两轮赛跑马车、出租载客的四轮马车和集体农庄的载货大车,有普通车轮的简陋马车,也有橡皮车轮,车身长得出奇的马车。
两轮车、四轮车,以及老式与新式的大车上装着武器:炮弹、子弹……部队的全部用具,还有伤员。虽然这些伤员没有被送进医院,但却不能步行……
卫生队和司务排分乘两辆吉斯—5型三吨半卡车,走在队伍的最后。
显然,卡佳也在那里。
那天清早去卫生队没有找到卡佳—卡秋莎,以后也未见到她。
傍晚时分,他们来到马尔芬卡,同敌人展开了炮战。一边打一边不停地变换炮位,附近是一个兄弟炮兵团,炮火比较猛烈。
为了弄清情况,杜金中尉打算从射击阵地给我军观察所打个电话。向前方派出了一个指挥排去侦察和联络,但却一无所获。德国人是否已经渡过了第聂伯河?是否已经在别的地方渡过了河?
炮兵连和杜金的炮兵班并排部署在第聂伯河岸边的凹地里,继续向对岸炮击。
河面上,逃难的群众在争着渡河。这些难民并不是西面多林纳和库特市的,也不是从依瓦斯家住的村子和紧靠老国境线一带来的,而是和阿廖沙他们一样,原来就生活在苏维埃政权之下。儿童、妇女和老人走在撤退队伍的前面,也有走在后面的。他们没有马车、也没有大车,都是徒步跋涉。有的推看小车或童车,有的抱着啼哭的婴儿,有的身边带着表情老成的孩子。一个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
杜金正在指挥全排向隐蔽的德国人射击,见此情景,他立即喊道:“停止射击!”
随即率领大家奔往河边,援救逃难的群众。
渡河的难民们有的乘小船,有的划小木筏,有的用圆木,有的用木板,也有泅渡的。一部分人沉入河底淹死了,但也有些人被救上了岸。首先得救的当然是儿童和妇女。
阿廖沙和柯斯佳全身湿透。他们是穿着衣服跳到河里去的,未脱靴子,未解裹腿。情况紧急,救人要紧,哪顾得上脱衣服。得救的群众,有的高兴得大声叫喊;有的因在第聂伯河里失掉亲人而吁天抢地。幸好,德国人也停止了射击。一切突然平静下来。德国人是否已经渡过了第聂伯河?可能从右边渡河,也可能从左边渡。但在阿廖沙他们据守的地段,显然没有德国人渡河。马尔芬卡是个大村庄。万绿丛中嵌着白色。绿的是花园和菜圃、树木和花草,白的是农舍。
农舍都完好无损。许多房子贴着战争初期的标语、军事委员部的命令,还有直接写在墙上的口号。天空万里无云,蔚蓝深邃。四周的田野一直延伸到天际。田边堆着—垛垛去年的稻草。在德国炸弹留下的累累弹坑里,积水在渐渐1涸。马尔芬卡的各条街道上杨树参天,微风吹过,一片簌簌声;大路两旁排列着灌木丛,这些灌木不知是山楂还是别的什么树,上面挂着尚未成熟的微微发白的果实。
水渠两旁,鸡鸭蹒跚觅食,狗和猫满身尘土,懒洋洋地躺在太阳晒得灼热的地方,肥实的麻雀成群地围着马粪堆飞来飞去。
路上偶而吱吱呀呀地驶过一辆大车。有时背着邮包的小伙子骑着马疾驰而过,但他并不知道此刻收信人究竟在什么地方。
电线杆已经发黑、干枯,电线发出暗哑的嗡嗡声,白色的瓷瓶在阳光下闪着光。
村民们几乎全都安然未动。
他们象迎接亲人一样迎接自己的战土。
又一次听到这样的话:
“你们把我们丢给谁啊?难道你们挡不住?德国人会来这里吗?到底还有一条第聂伯河啊!……”
逃难的群众一批批在马尔芬卡稍作停留之后,又继续往前走。
第140炮兵团在此待命。暂时还没有接到命令。大家把军装脱下来晾干,人也休息休息。这些日子,大概几个星期以来,还是第一次在阳光下晾晒衣裳。
阿廖沙和大家一样脱下衣服,把衣服放在太阳下,也和大家一样享受沐浴阳光的快乐。
阿廖沙想起了卫生队,她此刻在哪儿呢?也在马尔芬卡吗?当然在。可是村子很大,两头相距不少于三公里。而卡佳—卡秋莎……
强渡第聂伯河的时候没有看到她。算起来,在卡霍夫卡时就没见到她了。
进攻的炮声隆隆,枪弹在耳边飞鸣,
连射的机枪哒、哒、哒、哒。
我们穿军大衣的姑娘
走在战火纷飞的卡霍夫卡……
想起这首歌,也想起了她,卡佳—卡秋莎……
她还活着吗?
他突然闪出一个念头:以卡霍夫卡或者以第聂伯河为背景,给她画一幅像……
这不行,不行,以后再说。
政治指导员谢罗夫走过来,问道:“是在休息吗?休息吧!休息吧!”
柯斯佳半裸着身子,急忙跳起来。
“坐着别动,坐下!”谢罗夫说。
沉默了片刻。
一个“西方人”向他问了句什么。
阿廖沙没听明白,但谢罗夫显然是听懂了,说:“我们还要作战!情况不妙,小伙子们!德国人要打过来了!”
黄昏之前,马尔芬卡村里没右一点动静。有消息说,有的地方在掩埋牺牲的和因伤势过重而死亡的将士,好象还有从水里捞上来的溺水群众。埋在一个公墓里。但这是在村子的另一端,离他们连队很远。他们排没有人牺性。
这个情况是萨沙·涅夫佐罗夫和任尼亚·鲍洛京说的。从卡霍夫卡路阿廖沙就没有见到过他们。任尼亚的左肩被弹片击伤了,是擦伤,没有什么了不起,是在渡第聂伯河的时候负的伤。
他们还说到了斯拉瓦·霍洛波夫的情况:“活着!送到后方去了!”
这个消息是从团卫生队传出来的。他们连队在卫生队旁边,任尼亚的伤就是在那里包扎的。
屋前的小花园,本来是他们排的宿营地,现在全都安置了进来:人、马匹、唯一的一辆弹药车、奇持的“资产阶级”的轻便马车——这种马车甚至三十年代初列宁格勒的马车夫都没见过!
傍晚时分派了岗哨。
事情就是怪!
战斗时——一切正常。
行军时——一切正常
当地面、空中到处响着敌人的枪炮声时,一切正常,人人严阵以待,不讲价钱。阿廖沙不仅亲眼目睹了这一切,而且也能理解。
可是一旦有了喘息的机会,纵然是一两个钟头,顶多一两天,就有人发牢骚说怪话,甚至骂娘……首先是自己人这样干,而不是“西方人”,他们是顺从听话地。
这派岗哨都成了大问题。
他们的情况尤其特殊,没有领导。
受过降职处分的霍赫拉乔夫大士成了一名最懒散的战士。起初大家还同情他,但渐渐地讨厌他了。每次有情况,他总是慢吞吞最后一个行动。“就知道保命!”有一次柯斯佳·彼得罗夫愤愤地说。这次在马尔芬卡也是这样。
“干吗要我去?”当派他站岗时,他说。
有人说,渡第聂伯河时,为了把马和武器运过河,大家都忙着准备木筏,人人都拼命地干,霍赫拉乔夫却东溜溜西望望,很少干活。
阿廖沙没看到这个情况,可别人都这样说。
阿廖沙从不讲粗话,对任何领导,包括对霍赫拉乔夫,一向有点害怕,毕竞当过大士嘛,况且年龄也比自己大。可是当听到“干吗要我去?”时,他再也忍不住脱口说道:“你说什么?”他本想骂—声“混蛋!”,但却冒出了另一句更尖锐的话来:“呸……你这个坏蛋!你听听,大家说你什么来着!”
他立刻代替霍赫拉乔夫去站岗。
三点钟的时候,柯斯佳·彼得罗夫来接岗。
他们交谈了几句。
“你不想睡吗?”柯斯佳问。
天已经开始有点亮了。
“不知道,”阿廖沙说。“好象不想……这个霍赫拉乔夫,假若他……”
阿廖沙没说下去。
“到卫生队去一趟吧。别装傻啦。趁现在……过了这会儿事情不会少的……”
阿廖沙觉得这话不错。平常大家常常拿柯斯佳开玩笑,实际上他什么都懂!是个机灵鬼!
“去吧,去吧!说不定会遇上……”
他没有说出卡佳的名字,但两人都心照不宣。
“要是碰不上呢?”阿廖沙问。
“走吧,走吧,别装蒜啦!鲍洛京和涅夫佐罗夫说就在附近……”
于是阿廖沙下了决心。
开始他想向杜金请假,可中尉已经睡了。在半干涸的小河边上有一株榆树,杜金就睡在榆树附近不显眼的地方。他们的那些矮而健壮、鬃毛和尾巴修剪得很短的马也在这里,正均匀地打着鼾。杜金身上盖着一件破旧不堪、满是窟窿的军大衣,右手缠着干净的绷带,吊在脖子上,颜色白得不太正常。
阿廖沙拍了一下柯斯特利和利拉(两手空空,口袋里也一无所有,没有东西好喂!),顺便又拍了拍索尼亚和米龙,然后转身向院门走去。
此刻他脑子里不自觉地想到一个问题:杜金中尉多大年纪了?以往没想过这个问题,此刻看到他那张睡脸——天哪,多么年轻的一张脸!而且口水从左嘴角直往军帽上流,简直象孩子一样……他阿廖沙睡梦中也淌过口水,不过那是在很小很小的时候。战前,在进美术学院之前,他曾画过一个正在甜睡的孩子,光着屁股,口水流在洁白的枕头上。显然,他之所以画了这么一幅画,是因为想起了自己的童年。画这幅画时,他中学念书,上八年级或九年级。他的画得到了一致的称赞,而且还送到某个区或是市里展览过……
阿廖沙到了团卫生队。
一如从前,这里也塔了几座白色帐篷,但周围没有人奔忙,旁边也没有伤员。两名司机一边忙着修理自己的吉斯牌汽车,一边低声地谈着话,不时抽几口自卷的纸烟。阿廖沙走过去和他们一块抽烟,闲聊。
“没有伤员,都在战伤上就死了,”一个司机说。
“本来有几个伤员,不久也死了,夜里埋的,”另一个补充说。“夜里末再来伤员,大家都在休息。那些伤员可把医生给搞苦了……”
“让他们睡吧……我们倒无所谓!可是他们,无论是进玫还是撤退都有做不完的工作!要是我,非把那些个恶棍给毙掉不可,可他们还得抢救!医生嘛,有命令!”
“司机呢,情况好点吧……”
“也没有什么好,不过做医生可不象开车那么容易!”
他们又议论了一些其他新闻和其他问题。如今大家都成了政治家,人人都有自己的观点。
这时,一个司机问:“小伙子,你是哪年出生的?”
他的问话使阿廖沙又想起了杜金。 “一九一七年,”阿廖沙法声怯气地说出了自己的年纪,不料上了当。
“不是孩子了,”一个司机说。
“人家这样的年龄有的当连长,有的当营长了,”另一个说。
“我们真倒霉!司机呀,司机!而且还是在卫生队干这玩艺儿!最好还是上前方去!可是偏偏……”
正要找卡佳,卡佳来了。她不是从白色帐篷里出来,而是从帐篷左边的什么地方跑出来的,阿廖沙立刻认出了她。
虽然他有些担心,怕万一看错了人,但仍然丢下毫不知情的两位司机,向她追去。
卡佳穿的是军便服,扣子全没扣,也没系皮带,转眼之间就不见了。他顺着白色帐篷朝她出现的地方靠左一点的方向跑去。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往前紧跑了几步,突然看见她,惊得目瞪口呆:卡佳正掀起裙子蹲下去解手……
这样的事在后来——四二年,特别是四三年之后,在四四年和四五年战场上女兵越来越多的情况下,相当普遍:
“小伙子——右边……!”
“姑娘——左边……!”
如果附近没有什么遮挡,或周围没有其他人,经常可以听到:“小伙子们,停步!闭上眼睛。转过脸去!我们很快就好了!”
而“小伙子们”则不怎么回避姑娘们,汽车和大车轮子旁边、沟底以及附近任何什么建筑物背后——随便找个地方避开姑娘们就行。如果在一望平川的地方整队集合,就背朝着姑娘们。战争时期妇女要比男人艰难得多啊!
但这是后来的情况。
眼下阿廖沙却吃惊不小。
他转身向后退了一步。但又怕失去卡佳。万一又不是她呢?如果看错了?
卡佐自己跑过来,问:“是你?”
“是我,怎么?”他只好忧郁地说。
“你疯啦!亏你选了这个好时辰!……你不害臊吗?……”
她的一双眼睛使他立刻忘记了不安。他欣喜地望着她。
卡佐显然要比他聪明千倍。
“你是偶然遇上我的吧,画家?真的是巧遇吗?”
他矜持不语。
然后,他似乎想起了什么,
“今天很平静……”
她不客气地答道:“暴风雨之前总是平静的……你又是来打听杜金情况的吧?杜金活着,而且还会活下去,如果……”
阿廖沙又说了一句蠢话:“杜金现在正在睡觉……我本来想向他请假的,可他在睡觉……”
“既然来了,就走一趟。不过不要搞错了,是到我那里去,而不是到杜金那里去……”
在几个大的白色帐蓬旁边,有一个深绿的小帏幄,是由二、三块防雨布搭起来的,看起来颇为奇特。
“钻得进去吗?”她问。
这个帏幄显然不适合他的身材,但他还是钻了进去。卡佳身材矮小,而他足有一米八三。
帏幄里又窄又暗。卡佳很快想起了什么,于是点燃了灯。灯是用子弹壳做的,灯蕊穿过子弹壳放在一个破裂的磨花玻璃怀里。这样的灯阿廖沙还是头一次见到。
卡佳的表情一本正经,更使他感到发窘。
他来找卡佳时,把所有能想到的话都想过了,心里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遇到她时首先要倾吐的话语。可现在真的见到了,他却默坐无语。
“想喝点吗?”她问。“我有酒精……可以喝两口……”
打仗以来和战前四○年这一阶段,他常常喝一点,不过那是偷着干的。他很想说“行”,但还是没张口说出来。
卡佳斟了两怀酒精:
“唔,咱们来喝!我真弄不懂,你看中了我身上的什么……”
阿廖沙明白,此刻她也同样感到困窘,同样不知如何是好。他把酒精一饮而尽,足有半杯或大半怀。差点呛住了。
卡佳呛得流出了眼泪,嘴唇哆嗦着连吸了几口气。
“怎么样,画家?”她终于说。“九十六度!”
看样子他并末醉,但胆子立刻壮了起来。
“我算什么画家!”
“得了,得了,我不过是开玩笑,”卡佳说。“其实,我也不过是偶然听库奇金说你会画画。你还记得吗,他当过你们俱乐部主任……”
“当然,哪能不记得!这样的……”
“昨天傍晚我们把他埋了。和其他人一道埋了。二十三个人……又是一个公墓。”
“怎么?”阿廖沙简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是这样的,他肚子中了流弹。”卡佳解释说。“听我说:希望你千万保重!”
她的语气充满恳求。
……小小的帏幄里孤灯昏暗。
阿廖沙吻了一下卡佳,她并没有反抗
……整个世界仿佛都消逝了,天地间只剩下了他和情语绵绵的卡佳……卡佳说的话他几乎没听见,但事后却在他脑海里突然清晰地映出来:
“你为什么需要我这样一个年纪大的女人?”
“小傻瓜,我比你大得多!”
他记不得自己说了些什么。好象是作了一番申辩。
他们分手的时候天已大亮。不知是她催促,还是他自己慌着要走。或许就是他要走的吧?
卡佳穿好衣服,整理好之后,突然说:“我知道,你爱的不是我!”
他不理解卡佳的意思,委屈而又牛头不对马嘴地答道:“为什么?你干吗这样说?……”
她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接着又不无难过地说:“没什么,随便说的……要知道,在多林纳时我就对你……”
阿廖沙再次重复说:“你干嘛这样说?为什么?”
见她沉默不语,又补充说:“我觉得和你在一起很好。你想想,已经四年啦!难道现在还用说这些话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卡佳抬起了眼睛。两道睫毛痛苦而又委屈地微微颤抖抖着。“要知道我结过婚……还有个女儿,叫克桑娜……和我妈妈一起留在尤里耶维茨市。听说过这个城市吗?女儿已经四岁多了。尤里耶维茨市在伏尔加河畔,属于伊万诺沃省。”
阿廖沙简直无法理解。有个女儿,那有什么关系!尤里耶维茨虽没听说过,但是伊万诺沃省当然是知道的。尽管没去过,但是知道……这又有什么呢?
“卡秋莎,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认为……”他开始开始说。
“要保重自己,”卡佳打断他的话说。“什么意思?瞧,怎么对你说呢……你的手抚摩着我,而嘴里呼唤的却是薇拉,薇罗奇卡……”
傍晚收到了盼望已久的列宁格勒的来信,是妈妈和玛尼娅奶奶写来的。信里只字末提薇拉。
第十八章
战前就经过训练的那些老军马,如今在战争中听到枪炮声若无其事,这种反应叫人惊讶——习惯了嘛!它们常常比红军战士更为冷静沉着,服从命令听指挥,不乱窜,不后缩……
可是现在他的军马,一听到枪炮声或者预感到要打枪打炮就直打哆嗦,有时甚至还直立起来。
四一年之前它们对这一切都还很不习惯……而如今要它们在山地驮运,而且驮的东西之重,是战前做梦也未想到的。怎么驮啊!……
目前,人正在流血牺牲,自顾不暇,还要去想马,未免太蠢了,可阿廖沙确实在想……
他喜欢马,战前他还非常喜欢各种各样的小动物,什么小狗小猫啦,金鱼小鸟啦,什么豚鼠海龟啦,蛇和蜥蜴啦,等等。有些同学家里养有各种小动物,他却一只也没有。虽然他曾不止一次请求过妈妈、爸爸和玛尼娅奶奶,但他明白,毫无用处。人家的东西真多,应有尽有。小时候他一直梦想有一辆三轮脚踏车,但始终得不到,为这件事他还偷偷地哭过鼻子呢。后来他又想一部自行车。那个时代,象他这样年龄的人,有这种车子的尽管很少,但毕竟有。
此刻他又想起了往事,而且责怪自己。
他们学校有个八年级的小伙子参加了“斯巴达克”骑马运动俱乐部,上九年级时就成了列宁格勒的冠军。这个同学名叫瓦利亚.格卢先科。大家都羡慕他,而阿廖沙的羡慕心情也许比别人更甚。但当时却未请求父母允许他参加骑马运动俱乐部。为什么呢?现在他虽已成大人,仍然说不清楚。是害怕父母吗?还是那时已有心想让自己去尝尝画家的甘苦?很难说……或者是前者,或者是后者,或者……据说,在阿廖沙上美术学院那年,瓦利亚·格卢先科学院还未毕业就去卡累利阿地峡参加了骑兵侦察队……后来牺牲了。就是父亲牺牲的那个地方,阿廖沙不知怎么老是很羡幕瓦利亚·格卢先科。参军之前——四0年,以及参军到了“马多的”第96山地步兵师之后,仍然如此……
他会画画,在多林纳以及后来在库特没有战事的时候觉得自己还有点用,能为大家画点东西……而且不止他一个人会画,还有萨沙.涅夫佐罗夫和任尼亚.鲍洛京,他们是老手了,从列宁格勒时起就画了……
他突然回想起来,在多林纳时发挥作用的不是他的绘画才能,而是书法。是啊,就是书法!
卡佳还记得这件事。
她在闲谈中提到:当他们在马尔芬卡时……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她并不是有意夸奖他,而他却被提醒了。
在多林纳时大家就知道他能写一手好字。他这个“画家”差点被撵出了俱乐部,还是“书法”帮了忙。他常常写从头一天晚上到第二天的日程安排……
后来到了库特仍然如此……
他照例写日程安排,偶尔才写写标语,画画宣传画……师里和团里能干这种工作的不乏其人……
唉,卡佳!卡佳—卡秋莎!
她虽然有点滑稽可笑,而且又有点傻乎乎的,但实际上却是个多么聪明的人!
他们的关系是传奇式的!她说的话也很巧妙!
而他是怎样一个人呢?是白痴?糊涂虫?是傻瓜?
他——她说得对!——在她面前提到过薇拉。
她有个女儿,克桑娜。她是伏尔加河畔的尤里耶维茨市人,这个城市他没去过,而且也从未听到过……
那天夜里卡佳说了许多,不知为什么只有“千万保重!……”这一句话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子里。这句话里似乎包含有某种使阿廖沙后来更加坚强,更具有独立精神的奥秘或者神力。有人需要他了。同时他也意识到了自己对另一个人的责任……
……中午,他们突然要离开马尔芬卡,大家都不相信是撤退。
一边打一边撤退。
杜金重新上阵指挥:“用穿甲炮弹,开火!……”
接着补充说:“万一有情况,采用环形防御!”
他右手的绷带又渗出了血。
军马斯洛布在对射中被打死……真是一匹良马!
人员也有伤亡,死者有年轻人,也有年纪大的。有一阵他们排遭到了迂回包围。
退却中他们排始终未散。
德国人从左边向他们攻击。
那里有一片森林,长满了灌木丛。是森林前的沼泽地呢,还是看不见的小河边蓬生的灌木丛呢?
森林和灌木从前面是一片开阔地带,有三、四百公尺宽。
德国人就是从那里过来的。
他们从马尔芬卡撤退时,排里共有三十个人,如今只剩下二十四个人了。
团部撤退时,他们排担任掩护。
“用霰弹!”杜金边喊边用那只未负伤的左手举着缴获来的德国自动步枪射击。
德国人骑着摩托逼近了。
“没有坦克,小伙子们!”杜金又喊起来。“别怕!霰弹,用霰弹!”
接着又下了几道命令。
情况全靠肉眼来估计。
根本顾不上计算。杜金连一架望远镜都没有。什么剪光镜、经纬仪等等,先前都是有的,但早就丢的丢,坏的坏……
霰弹发挥了威力。
德军摩托手调转车头跑了,有的向左,有的向右。但是在他们后面却出现了步兵散兵线。
炮击时“西方人”帮了很大忙。他们按照中尉的命令从各处运来炮弹,动作迅速利落。
杜金的传令兵——一个“西方人”——带着排长的马表现尤为突出。
“波格丹,快!”杜金对他喊道。“炮弹!到五连、六连去搬,他们还没走。快!”
波格丹一次又一次地给补充炮弹,每次都是三、四发,手里拿一发,马背上驮几发。
中尉的马叫斯拉夫卡。打仗前阿廖沙不认识这匹马。之后也只听说过它的名字,看到过。部队撤退,在渡第聂伯河时,他听说斯拉夫卡救了杜金,上岸时杜金又救了斯拉夫卡。当时它差点报销了。他们正上岸,一颗炮弹飞来,中尉和传令兵猛地把马推向一旁,躲开了炮弹,掩护了它……斯拉夫卡奇迹般地得救了,而且杜金和他的传令兵也……
村子里除了他们排之外,似乎再没有其他人。这就是说,卫生队也走了,那么卡佳呢?
他们走了吗?平安无事吗?
德国人趴在地上。
在他们发射霰弹时,杜金的传令兵又和斯拉夫卡去运炮弹,很久末归。
“停止射击!”杜金命令。“把炮拖到路上去!准备撤离!”
短暂的寂静。战士们把大炮拖出来,套上马,准备撤离。
阿廖沙,柯斯佳和另外六名战士组成一个环形防御,按照杜金的命令,伏在地上用卡宾枪向趴在地上的、十分疲惫的德国兵射击。
天气炎热,大家都很渴。附近田里的西瓜和黄瓜还未成熟,大家抢着吃黄瓜。他们这样渴,天气太热是个原因,而主要的可能是因为着急。嘴唇都干裂了……
团部正在撤离,或许已经撤出。他们是留在战场上的最后一批人,但仍打退了德国人的进攻。杜金沉着地把全排——人、炮、马——撤到大路上。
卧倒的德国人零星地射击着,他们也零星地还击。旁边有四辆被霰弹击毁的摩托车和被打死的德国兵——这是他们的产品。
杜金突然跑过来。
“小伙子们!你,彼得罗夫,首先是你!”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从现在起,你就是这个排的排长。不要推辞!不用讨论!戈尔斯科夫也是可以干的,他是个优秀的红军战士,但过于书生气了。别见怪,戈尔斯科夫,我是尊敬你的,可是……走吧!放弃阵地,该撤啦……我们会活着,死不了,既然死不了,就会活下去!”
他们到了路上。
杜金的传令兵这时刚刚回来,他不仅牵着斯拉夫卡,而且还牵了另一匹被遗弃的马,并运来了十发炮弹。大家把炮弹从大车和四轮轻便马车上卸下来,装上唯一保存下来的一辆弹药车,然后离开了马尔芬卡。谁也不知道那匹新军马的名字,波格丹也不知道。马不熟悉新主人,老是发脾气,大家都感到麻烦。
后来才弄明白,是马镫作怪,太短了。不得不重备马鞍。
前面已经看不见自己人了。
他们无意中来到一个小车站。
站上有德国人。
杜金命令进入—片小树林,树林旁边的田里种着西瓜和黄瓜,都还未熟。人和马都很渴,无论西瓜还是黄瓜都不足以解渴。
他们必须穿过铁路,确切地说,必须穿过铁路的路堤,可那里有德国人。
在通往路堤的方向有一片不大的沼泽地,上面长着高大的芦苇、沼苔和茂盛的杂草。近旁长着不知哪里来的两裸向日葵,浅黄的花盘,阔大的叶子,远远就可看见。
堤上零零乱乱地长着杂草,已经枯萎,红白色的小花相间其中,好象是什么人偶然撤上去似的。
路堤上的碎石泛着白色,钢轨反射出暗淡的亮光。
波格丹发现在农田的另一边,在沼泽地后面靠近路堤的地方,有一口井。于是主动要去弄水。
带回了四饭盒水,都没盛满。
德国人没有射击。
水只够大家润润嗓子。
天已黄昏,但炎热仍不消退。
“马怎么办?”杜金问。
他手上仍然缠着绷带,但疼痛显然已经减轻,能拿手枪,吃饭时也能拿饭盒和匙子……
阿廖沙要求帮助波格丹。
中尉同意了。
每人拿四个饭盒,匍伏着穿过农田向水井运动,还算幸运,水井紧接着路提。
德国人暂时没有动静。
他们拿着未装满水的饭盒刚刚回来,德国人就向小树林射击,但火力不猛。
“这些混蛋,他们也想喝水!你们瞧!”杜金——面用望远镜观察,一面说。“别开枪!让他们去!”
原来,德国人也拿着饭盒和铁桶向水井冲过去。
戈尔斯科夫和其他战士急忙准备开枪。
但中尉阻止了他们,用轻蔑的口气重复说:“让他们去,让他们去……”
他们给马饮了一点水,包括那匹没有名字的德国马。
大家都睡了。
甜睡了一个或一个半小时。传来了命令:“起来!”
从德国人方向传来迫击炮声和小型装甲车的马达声。装甲车后面跟着摩托车。方向不是朝着他们,而是沿着路堤向左面驰去。
戈尔斯科夫和战友们架起两门炮向德国人轰击。不知为什么,德国人几乎未还击,只顾拼命向左边撤。 虽然是—次小小的胜利,大家却满怀喜悦。两辆装甲车在燃烧,几辆摩托车也翻倒在地。德国人跌跌爬爬逃出了战斗!
清晨,全排从小车站左侧通过路堤进入草原。德国人已经无影无踪了。只有零零显星的框架式飞机偶尔出现在天空,而且……现在大家都知道,框架式是不会扫射的。怕的是梅塞战斗机,幸亏没有。
伊万尼茨基突然骑马从旁边跑来:“你的排,杜金,干得不错!打得德国人晕头转向!没打死的全溜了……”接着又补了一句,不知是真话还处开玩笑:“你把他们揍得够呛,很好!不过,我听说你也让他们喝足了水,是吗?可能是瞎扯吧?”
“不完全是这样,团长同志,”中尉企图辩白。
伊万尼茨基打断他的话说:“算啦,不要解释了,情况我知道!要好好爱惜自己的手和战士,对这些德国人绝不能心慈手软!就这样,行啦!”
他们一天走了三、四十公里,中间只有几次短暂停留。途中也喝了水。经过村庄时,群众拿出凉牛奶招待他们,还有人请他们吃蜂蜜;在这些遭受破坏的村子里,到处是蜂箱。养蜂场一个接着一个,甚至没有居民也是如此。
排里的“西方人”中有几个称得上是养蜂专家,波格丹也是内行。可是懂行的就他们一两个人,而其他人都不知道历害,大摇大摆地走近蜂箱,蜜蜂就狠狠地报复他们:成群成群的蜜蜂向军马和红军战士们进攻。
波格丹想为解除这场灾难出把力,但是他提的一些办法在这种情况下根本不起作用。他不知是对蜜蜂还是对排里的同志感到恼火,说了许多话,中心意思就是一个:“战争!战争!该死的德国佬!连蜜蜂都不得安宁,所以它们发怒了!可怜……”
行军间歇,战士们煎薄饼吃。是薄饼还是油饼?多半是油饼。
接着又是行军,在没有道路的偏僻地方行军
第十九章
情况严重,这一点大家是明白的。从战士到指挥员,人人都知道。但对整个前线和这里的形势、对他们南方战线以及毗邻的西南战线的形势却不清楚,只是靠猜测。
当然,他们还是走运的,因为他们有杜金。
部队不停地撤通,突然中尉对大家说:“小伙子们!我们西南方向的兄弟部队在诺沃格勒—沃伦斯基和切尔沃诺阿尔麦斯克附近把德国人狠狠揍了一顿……”
情况是这样的,德国南方集团军群向他们和西南方面军部队突击。我们的第五军团在反突击中打得德国人狼狈不堪,丢盔弃甲……他们一共是八个师!
这是七月中旬的事。
七月的天气炎热异常。炎夏酷暑,热气蒸腾,低沉的天空爬冷似地额抖着。阳光把土地晒得烫脚。每天中午时分,或者临近黄昏,都要下一场暴雨,有时一天下两场。雷雨交加后,地上热气熏蒸,地面很快又被晒干,晒烫。
被暴风雨弄得疲惫不堪的兀鹰在高空无精汀彩地盘旋滑翔。
过了一两天,杜金说:“我们应该学会打仗,小伙子们!非常遗憾,我们目前还不会!再说一遍,我说的是目前!我们的友邻部队西南方面军狠狠地打击了德国人。当然是有空军的支援。他们迫使敌人转入了防御!要知道,法西斯正在疯狂地扑向基辅!……”
这几天大家从中尉那里知道了一些详细情况。
原来,德国中央集团军一跨过国境线便同他们交上了手。
从卡明涅茨——波多尔斯克起,第十八和第九军团一直抗击着一个德国集团军、两个罗马尼亚军团和一个匈牙利军团。
现在才明白,为什么那里有罗马尼亚和匈牙利国旗……而他们这些傻瓜当时却感到莫明其妙,无法理解。
杜金还告诉大家:“在我们南线和西南线,德国人的兵力很雄厚。我不打算重复,因为我一时想不起来了,大概,仅德军就有三十八个师,其中五个坦克师和五个机械化师。还有作战飞机!这是一支多大的力量,你们知道吗?可我们的兄弟部队善于作战。而我们呢?……他们在别尔吉切夫和莫吉廖夫—波多尔斯克地区把德国人赶进了‘口袋’……可是我们呢?”
“可是我们呢?”——这话听起来真叫人寒心,特别是从杜金口里说出来。这句话里不仅包含有撤退,而且还包含有战友们的牺牲,包含有那些被当作“积极分子”而打死的无辜群丸以及参加红军后牺牲的人们……
……战争结束后许多年,阿列克谢·米哈依洛维奇·戈尔斯科夫在一本书里多次读到一位德国将军对当时情况所作的记述。这是一个德国幸存者的完全符合实际的回忆:
“敌军兵力不断增加,抵抗不断加强,炮兵和空军积极活动,而与此同时,我军极度疲惫,伤亡巨大——所有这些使在近期内夺取胜利的希望化为泡影……集团军司令员对部队指挥中可能出现的困难提出了警告……命令停止向基辅边区和科罗斯坚进攻,暂时转入防御……”
而目前,德国人、罗马尼亚人、匈牙利人包围着他们。
的确,匈牙利人和罗马尼亚人越来越少,多数是德国人。
尽管是兵荒马乱的战争年代,绿色的小城蒂拉斯波的景色依然十分秀丽。战争几乎没有波及到它,它仍旧隐没在栗树和械树的绿荫之中。街道两旁是美丽的花园和宅旁园地。砖房和土坯房在阳光下闪着光。城外,花园和葡萄园一直延伸到山岗上。
罗马尼亚第四集团军突破了我军战线,一直把我军逼到此地。我军转战了数百公里。显然,他们师(现在是一个团),他们营、他们连都作出了应有的贡献。
罗马尼亚军队比德田军队容易对付。
是的,罗马尼亚人起初一个劲儿往前冲。
但在第一次白刃战之后,战场上就传来了喊叫声。
“我们不愿打仗!我们投降!”
接着又有人喊:“这都是当官的叫干的!是德国人叫干的!”
战斗停息了。罗马尼亚人陆续投降。军官们也成了俘虏。
“该死的战争!”其中一个喊道。
“俄国人是好样的!”另一个讨好地叫着说。
“小伙子们,我的淘气鬼,接收俘虏!”
他们受到了表扬。政治知道员谢罗夫、营长叶戈津、副连长连长瓦列耶夫都表扬了他们。
但这些事现在已成了过去,是他们渡过了第聂伯河以前的事。
是在牺性了许多人之前……
是在卡佳—卡秋秒……之前。
为什么把他们撤到第聂伯河这边来呢?
就是说,渡河以及在第聂伯河相对平静的这边所做的一切,统统是徒劳!要知道,他们现在仍在战斗……仍在流血牺牲。德国的空军、炮兵以及摩托兵同样相当活跃。还有空降!
战争结束的许多年之后,阿列克谢·米哈依洛维奇曾读到这样一份文件:“为解除南方方面军其他部队陷入包围的威胁,最高统帅部决定将其撤往后方防线。第九军团与主力失去联系的左翼各师合并组成了—个濒海军团,该军团改编为独立的濒海军团,由Г·П·萨福诺夫中将指挥。同时,最高统帅部派预备队加强了西南方面军……”
这是阿廖沙在六十年代才读到的,这时他已经成了公认的画家,尽管他自己不以为然……
而在当时,他们撤退下来的部队又被调回第聂伯河左岸,占领防御阵地。
河面上烟笼雾约,第聂伯河浑浊的钢青色河水在他们面前缓缓流过。乌云和大火的浓烟搅在一起。岸边残破的船只在水浪中轻轻摇晃,地上散放着简陋的渔具,只是没有船浆。
河堤斜坡上的树木弹痕累累,好象是为了逃生而伏向水面。
杜金说:“斯大林同志亲自下了命令,要我们在第聂伯河左岸设防固守,不让德国人过河,或者竭尽全力,坚持到最后!所以,小伙子们……”
这时已经是八月初了。
第聂伯河和大大小小河湾的水灰蒙浑浊。酷暑和战争使草木萎谢枯黄。遍地是弹坑,空气中弥漫着焦味。村庄遭焚烧,树木被炸断,一片焦土,满目凄凉。树子里十室九空,人们已经向东逃难,房屋倒塌,化作废墟,而农舍里外的炉灶,以及花园、柞木林、小树林和脚下的沙土地也被炸翻,被烧焦,象被犁过的一般……
到处是逃难的群众,他们成群结队,争先恐后地从第聂伯河彼岸涌来——正面、左侧、右侧,都能看到争渡的逃难群众……一片可怕的景象!
每个人身上、每一张脸上都流露出痛苦和疑虑:“我们力什么要撤退?……”
阿廖沙就是在这时看到萨福诺夫的。时间很短。是杜金指给他看的:
“瞧,戈尔斯科夫,前面,看见吗?一位勇敢的指挥官!他是第聂伯河一线的主要人物。据说,最高统帅部都知道他,所以任命他……姓萨福诺夫。”
阿廖沙看见紧挨第聂伯河边的前沿堑壕里站着一个人。他毫不隐蔽,无所畏惧。更多的情况阿廖沙记不清了……
德国人在西南和南方全线向第聂伯河推进。
他们这个勉强保存下来的团,虽然补充了新兵,还是要继续撤退。山地驮裁工具几乎已经丧失殆尽。
战士们用大炮向敌人平射。
大炮末拆,也末架上马。马也该换了。原先习惯于重载的马死了,途中新搞到一些马,但都不习惯干这种活。还弄到三匹德国马:汉斯、弗里茨和玛尔塔。马倒是好马,就是一点不懂俄语呼唤。它们倒也驯服,可是到了紧急关头却简直无法使唤,只好弄去拉马车、大车和弹药车,拉伤员和卫生队的一切什物。真拿它们没办法!
他们又一次撤离第聂伯河。阵地由兄弟部队防守。谢天谢地,他们没看见后来德国人强渡第聂伯河的情景。
九月下旬他们到了北塔夫里亚。这里安宁,平静。
这些地方空旷无人。遍地羽茅草,一簇簇的蒲公英,东一团西—团地闪现在眼前。
莽莽草原,一望无际。偶尔能见到凹地、村庄和其中的一点绿荫。
闷极了!
空气仿佛被太阳吸吮了全部水分,又干又热。
土硬得象石头,铁锹也很难啃动它。
他们在作进攻的准备。
老天保佑——终于要作进攻淮备了!
在这种条件下的进攻意味着什么,他们早有所知。现在他们明白:德国人会打仗!但是……他们也会!他们能打垮德国人!既能防御也能进攻!
他们想起了斯大林的话:“鬼怪并不象人们描绘的那样可怕。”
阿廖沙又同卡佳有过一次短暂的会见。
“你喜欢我哪一点呢?要知这我长得并不漂亮!”她说。
阿廖沙战前很喜欢漂亮女人,如影片《大华尔兹舞》里的女主角。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早已时过境迁了。
而在现实生活中呢?
眼前就是卡佳。
在卡佳面前他总想表现出自己是个聪明过人而又久经世故的人:“依我看,所有漂亮女人都是傻瓜·她们把全部精力都放在打扮上,就象女运动员把全部精力耗费在体育运动上一样!而一般人……”
“你在说傻话,阿廖申卡,完全是傻话!”卡佳回答说。“你知道吗,任何女人都想成为一个既漂亮又幸福的人……我也很想!”
“所以我爱你!”阿廖沙提高嗓门说。
“我知道你爱我。可是,请不要生气,你将来会不爱我的……要知道,我不光是不漂壳,也很不幸。我知道自己的命,画家……”
“我算什么画家?!”
“你是真正的画家。我心里感觉得到,我明白,就是……”
卡佳把双手紧紧地贴在胸前,似乎要心来帮忙:“我无法解释,说不清楚。”
他给她讲了列宁格勒——她还没有到过那个城市,讲了家乡的马拉塔大街和北极博物馆,讲他所崇敬的普希金纪念牌和美术学院的拉斐尔画厅、替善画厅以及画厅内的壁画。
“等战争结束,我带你参观列宁格勒。”他说。
“真的吗?带我去吗?”卡佳似乎感到意外。
第二十章
九月末,在卡加尔雷克附近,阿廖沙倒了霉,后来他才知道当时是怎么回事。南方战线被敌人突破了,独立濒海集团军一再向后撤退,基吉林、沃兹涅先斯克、德涅斯特河口湾,以及科布列沃、斯维尔德浴沃、库班卡、切博塔列夫卡、卡加尔雷克等地相继失陷。到处是德国人和罗马尼亚人,多数是罗马尼亚人,德国人主要是空军……敖德萨保卫战正在进行!……
酷热。气闷。四周的树木全被烧光。现在已经走过了草地,沼泽地越来越多,积水在脚下咕嘟响,直冒气泡。
沼泽地里蛙声 耳,蚊虫成团。隔着衣服,甚至隔着裹腿咬人,有时还钻到人嘴里、眼里去。
晴空万里无云,弥漫着一层灰蓝色的烟雾,使人呼吸困难。人们汗如雨下,军服都湿透了,甚至可以挤出水来。
双脚踏在沼泽地上,发出噗哧噗哧的响声。路途遥遥,不知何处是尽头,真想把什么都扔扔掉,倒在地上打个盹在卡尔加雷克附近他和谢辽沙.舒莫夫、杜金的传令兵——沉默寡言的“西方人”波格丹一道去执行侦察任务。
他们没有骑马。现在哪还有什么马!
情况不明,这他们早已习惯。情况清楚干吗还去搞侦察呢?
但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却叫人一点也摸不着头脑。
空中和地面都在射击。
无论走到哪里,到处凑碰到罗马尼亚人。战壕和阵地都是罗马尼亚人的。除了空军以外,只有两次看到德国人:一次是在靠近高射炮阵地的山岗上,一次是在大路上的两辆装甲运输车里。
当然,为了不致惹出麻烦,他们避开了德国人和罗马尼亚人:任务就是任务……
回到部队时已经很晚了,实际上一无所获。杜金、瓦列耶夫、谢罗夫、叶戈津先后分别听取了谢辽沙、波格丹和阿廖沙的汇报,后来又一起听了一次。看样子很满意……显然,观察到的零星情况也不无用处……
夜幕降临。经过一番炮击之后开始撤退。
谢辽沙·舒莫夫首先牺牲,就在阿廖沙眼皮底下牺牲的。
弹片直接打入了胸膛。
死得不值得!不是战死的!
当时顾不上掩埋谢辽沙。因为要忙着把马匹、大炮、大车、四轮轻便马车和弹药车运出来。
我们的部队撤退了。
撤退时,阿廖沙看见了团长伊万尼茨基,只见他猛烈地打着手势,对杜金和谢罗夫叫喊。但阿摩沙还没弄清团长在喊什么,就突然感到呼吸哽塞,胸膛被致命的炮火打中了。他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感到喘不上气,并未感觉疼痛就昏沉沉倒下了。
阿廖沙苏醒过来的时侯,周围一片寂静。他首先看到的是身旁被打死的马,马的身子底下有—大团粘糊糊殷红的血水向四面扩散。是柯斯特利还是利拉被打死了?阿廖沙漠然移开自己的目光。周围的人的嘴唇不停地翕张,肯定是在说什么。阿廖沙隐约感到有点奇怪,为什么这些入说话都没有声音。这时,眼前的一切又旋转起来,身子好似在空中飘荡,耳边响起了呼呼的风声,接着再次昏了过去。
开始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到了遥远的阿布哈兹共和国的一个滨海小镇。小镇的名字叫奥恰姆契列,听起来象鸟的叫声。病房的窗户一打开,外面就传来有节奏的、使人感到宁静的海浪声。阿廖沙缔听着,觉得耳熟,但却又感到不安,因为尽管他很想回忆起这是什么声音,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在奥恰姆契列呆了一年八个月又十二天。
他的伤势很墅,右肺打进了几块弹片,左手打掉了三个指头,还有一级震伤。阿廖沙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和记忆力,几乎没有恢复知觉。治疗过程中使用了药库中所有能用的药品。他的病床曾被抬到走廊上,用洗得很旧的毯子隔了起来。大家都知道:躺在这个可爬的帏幔后面的人,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了。这样又拖了八天。第九天体温降了下来,也不再打寒颤。
傍晚医生巴格拉特·瓦西里耶维奇来了,他惊讶万分地听到阿廖沙声音模糊不清地在问他:“我在这儿已躺了多久?”
“阿廖沙,我亲爱的孩子,你总算活过来了!懂吗,我们胜利了!”
重新包扎了伤口之后,阿廖沙的床位被抬回病房,放在原来的地方。
阿廖沙活过来了!
戈尔斯科夫活过来了!
医生们工作十分忙碌手术一个接着一个。现在又来忙阿寥沙了。医生中有伊戈尔.伊万诺维奇、格里戈尔·伊拉克利耶维奇,还有巴格垃特·瓦西里耶维奇医生,他对阿廖沙特别关心。他有一个儿子也在西线打过仗,名字也叫阿廖沙。除医生以外,护理伤员的还有温柔体贴的护士纳娜、索尼娅和莱内,她们中一个是格鲁吉亚人,一个是楚瓦什人,一个是不知怎么来到这里的爱沙尼亚姑娘。
戈尔斯科夫恢复了视觉、听觉,能听懂别人的谈话,自己偶而也说上几句,但却不记得往事。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自己住院前的情况。
医生们治疗他要比治疗其他人更因难。同病房的伤员也尽可能地帮助他。
这一切阿廖沙都知道,因此也就更加痛苦。
他几乎一动不动地整天躺在病床上,时而呆呆地望着窗外,时而贪婪地听人们谈话,想听懂一点什么。
病房里大家常常说俏皮话,开玩笑。有时郑重其事,过会儿又开玩笑。
他们海阔天空,无所不谈。谈到传统时,大家常常回忆1812年的卫国战争,回忆苏沃罗夫,库图佐夫和巴格拉齐昂……
他们还谈论盟国;英国坦克往往还未打仗就坏了,英国飞机的战斗性能比不上我们的飞机,法国被德围人占领了;还有什么“诺曼底—涅曼”空军联队、美国焖肉罐头和粉红色灌肠。
另一些人说起了俏皮话:“这就是第二战场!”
他们在野战医院吃的就是这些东西。
医院里大多数伤员从小就不习惯于特殊的关照,坚持“应予之不应取之”的原则,对医生、护士的关心似乎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对我们的关照太多了!”大家并不把负伤看作是功劳,相反感到有些惭愧。他们把自己的不幸仅仅归用于自己:“是自己蠢!”或者“是自己弄糟的!”或者“我不能到前线作战,反倒在这里要人服侍!”
四二年秋,阿廖沙恢复了健康,开始自己去食堂吃饭。
战斗正在北高加索和高加素主山脉的一些隘口进行;德国人正扑向马哈奇卡拉和卡斯皮,附近的图阿普谢已经受到威胁,海上也不断发生战斗——所有这些情况多半是从来自各个战场的伤员口中知道的。每天都有伤员来到医院。
阿廖沙是医院里的老伤号了。他从其他伤员——有昨天和前天来的,有一个月和三个月前来的——了解到许多前线的情况。当然也听到了家乡列宁格勒的情况……
伤员仍然很多。但重伤员越来越少。
德国人在诺沃罗西斯克、非中心地区吃了苦头,在图阿普谢两度受挫。刻赤战役未能得逞,德国人便丧失了大量的有生力量和技术装备。哈尔科夫和罗斯托夫两地的情况也是如此。
德国人在纳尔奇克、奥尔忠尼启则和高加索主山脉也同样吃了苦头。他们的“火绒草”师及其他几个山地作战师全被化成了灰烬。
这里大自然幽静、宜人,但这更惹人生气。
阿廖沙可能就是在这个奥恰姆契列才第一次懂得,那些没有立即死掉的人是怎样为生存而抗争的……
在奥恰姆契列他曾多次试着重握画笔。
他在报纸的边上画,在偶尔从护士那里要来的表格纸上画,在随便什么小纸片上画。当时纸张奇缺,常常只用来卷烟抽。
医院里发的烟比在前线多。
戈尔斯科夫和周围的人都抽烟。对他来说,抽烟是一条生路。连医生也常常这样对他说。
医生、护士,除了爱沙尼亚的姑娘莱内,都会抽烟。
他虽抽烟,但却节约纸张。
四三年初,他的记忆开始逐步恢复。恢复的过程缓慢而又艰难,是跳跃式的。如同难产的婴儿一样,在娘胎里躁动,为了来到人间而抗争,最后搞得筋疲力竭,但终于诞生了。
巴格拉特·瓦西里耶维奇决定把他排到正在恢复健康的病号名单里去。
不久他成了医院的临时卫生员。
看来,万事如意。
他能了解到现在发生的一切,听到苏联情报局的消息报导(有使人高兴的,也有叫人烦恼的)。德国人在斯大林格勒失败后正在拼命,看来,敌人现在还不投降,就是说,将来……但他还活着!活着!活着!这却是主要的。
一次,巴格拉特·瓦西里耶维奇把他叫去。
“坐,戈尔什科夫!”
他把阿廖沙的姓叫成了“戈尔什科夫”。
阿廖沙坐到一张大椽木桌旁的安乐椅上,医生端坐在桌后,打开抽屉,把两封信递给阿廖沙。确切地说,一封信和一张纸条。
“这些信我不能再藏下去了!”巴格拉特·瓦西里耶维奇说。“瞒了将近一年,不能再藏下去了。当时不能给你看,不要生气。纸条是一位讨人喜欢的姑娘——卫生指导员捎来的。她急着要找到你,可你当时的情况还很不好。于是就……现在可以认为你,阿寥沙—阿列克谢已完全健康了。”
阿廖沙一看三角信封,立刻认出了薇拉的笔迹。
“你好,阿廖沙!我知道,我的信不会使你高兴,但是我应当把全部情况告诉你。
封锁时,四二年一月,奶奶首先去世了,而玛丽娅·伊拉里奥诺天娜当时仍在继续工作。奶奶和其他人一起埋在皮斯卡雷夫卡。六月十七日,妈妈下班回家时,敌人开始猛烈的炮轰。看来她没有来得及躲避,结果被炮弹打死。有人对我说,她也埋在皮斯卡雷夫卡。遗憾的是六月底我才知道这个消息。你家的房子也被毁了。因此不知怎么办才好。
望坚强起来!
我的生活好象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以后有时间再说吧。祝你一切顺利。
薇拉”
落款的日期是:1942年7月13日。
那张纸条是卡佳写的。
阿廖沙不好意思当着巴格拉特·瓦西里耶维奇的面看纸条,于是问道:“我可以走了吗?”
“走吧,戈尔什科夫,走吧!”巴格拉特·瓦西里耶维奇说。“不要难过。战争嘛,老弟!”
他走到外面,打开卡佳写的字条。
真是个聪明人,卡秋莎!
此刻他多么需要她这张字条啊!
周围哗哗地下着南方热带的瓢泼大雨。雨水汇成湍急的溪流从山上宣泻下来,奔向大海。靠近海岸夹杂着泥沙的浑浊的海水,波涛汹涌,拍打着岸边的岩石,激起团团白沫。一股股的雨水顺着医院窗户的玻璃柱下流淌。雨点有力地敲打着窗户,大风摇撼着窗框。
风和雨水卷走落叶、木棍和木块、花瓣和纸屑。折断了的棕榈枝在马路上笨拙地飞跑,时而停下来,时而又往下冲向大海。
街上没有人。
甚至看不到汽车,也听不到马达声。
第二十一章
出院的时刻终于到了——再见,奥恰海姆列!再见,亲爱的、可恨的、令人厌烦的野战医院!
再见,伊戈尔·伊万诺维奇、巴格拉持·瓦西里耶维奇,格里戈尔·伊拉克利耶维奇!
再见,纳娜、索尼娅和莱内!
再见,棕榈树和木兰花、茶场和宽大的墓地!
他还有点用处!
他几经辗转,来到了新的工作地点。
野战面包房就野战面包房吧!它设在哈尔科夫以东马尔托瓦亚村第57军军部。那时,哈尔科夫仍然在德国人手里。
阿廖沙很快掌握了烤面包的基本功。只是苦于劈柴和扛一百公斤一袋的德国面粉这类粗活。他和列兵哈比布林以及司机萨姆索诺夫每天天亮前就烤好新鲜面包,然后为牲口准备饲料,因为野战面包房养了几头牛。按编制规定,这里还应该有一个人,但目前尚未派来。
马尔托瓦亚几乎是一座荒村。上级命令将跑散到附近村庄和凹地的牲口统统赶到这里来。
经过一个冬天,母牛已经变得消瘦,要捉住这些放野了的牛颇不容易。
草地刚刚开始吐绿,饲料不足,于是他们就摘嫩树叶、拔小草,拌上去年的稻草作饲料——能利用的统统都利用起来。
他们还学会了挤奶,第一次挤的两桶奶,阿廖沙送给了军部。后来,牛摊给了各团的后勒部门饲养。
一星期之后,下达了命令:
“立即前柱楚古耶夫。那里的面粉列车着火了。”
他们骑马出发了。
阿廖沙骑的是一匹粉红色鼻子的大骟马。
备鞍和驱它起步都很费力。
当他们经过几座遭到破坏的村庄来到铁路支线时,已是太阳当顶。
突然,哈比布林发现前方靠近树林的凹地里有德国人。
他们立即下马卧倒。
一共四个德寇,正在干着什么,对周围毫不注意。
阿廖沙把马按倒在地。战友们也跟着把马按倒。
“斯拉夫人,你们在这儿等一等,”他对战友们说。“必要时你们掩护。”
“小心点,鬼东西!”萨姆索诺夫说。
戈尔斯科夫从马身后一跃而出,碎步朝德国人跑去。怪事,德国人不如为什么在收集树脂。他们的武器都背在身后。
戈尔斯科夫跑到离德国人不远的地方,突然一挺身,自动步枪朝空中扫了一梭子,然后将手榴弹一扬:“喂,坏蛋,举起手来!举起手来!”
德国人垂头丧气地把身子转了过来。只有一个家伙企图取下自动步枪,阿廖沙一枪把他打死了。
“举起手来!听见没有!”
萨姆索诺夫和哈比布林跑了过来。
德国人被缴了械。他们的双手被皮带反绑在背后。
阿廖沙高兴极了。这是第一次胜利。尽管这几个德国人并不年轻,都快四十了,但毕竟是一次胜利。
俘虏被送到了驻扎在下一个村里的炮兵团部。团部人员向阿廖沙和他的战友们详细询问了事件的经过,而且还作了记录。
半小时之后,他们到了楚古耶夫。这里的情况令人寒心。一列装运伤员的火车正在燃烧,旁边第二条路轨上,一列装面粉的火车(面粉有我国的,也有德国货)也在燃烧。我们的面粉每袋六十五公斤,德国面粉每袋一百公斤。
这列火车有五节车厢。
快到傍晚时他们才完成任务。
接着,他们就在月台上靠车站残垣睡着了。由于疲劳,这话都不想说。
一小时后,戈尔斯科夫起身检查了—下习匹。马拴在一个街心花园旁边,那里的花草树木都被战火熏得黑乎乎的。
“斯拉夫人,该走了!不然天亮前烤不出面包。”
返回时速度要快得多。草原气候已经开始凉爽。天空布满了星斗,这是南方常有的现象。
天快亮时他们回到马尔托瓦亚村,哪知这里也发生了一起意外事件:弹药库被炸了,幸存的人不多。众说纺坛,相互矛盾:有的说是反革命破坏,有的说是有人在弹药库里抽烟引起的,抽烟的也许就是哨兵。
炸死的人已经埋了,一共十二个。
野战面包房没有遭到损失,只是吉斯载重车的窗玻璃被爆炸的气浪震碎,车帮挨了弹片。
该和面了。
经过一个不眠之夜,干什么都很费劲。早晨八点之前第一批面包已经烤好。各团各师相继派车来取面包。
九点钟的时候开来了一辆卡车,从司机室里跳下一个十分年轻、满脸稚气的少尉,喊道:“谁是戈尔斯科夫?”
阿廖沙跑过来说:“我就是,少尉同志!”
“我奉令送您去军部。”
戈尔斯科夫有点胆怯地问:“为什么?”
“不知道。请您动身吧。”
军部仍设在白科济杰济村,阿廖沙曾多次来这里送牛奶。
阿廖沙被带进一间农舍,里面有一位少校,就是他曾经下令把牛分给后勤部门。
“哦,老熟人!”他从一张被刮得干干净净的桌子后面站了起来。“戈尔斯科夫,都说你要带点牛奶来,可现在我们没看见你手上有。倒是我要给你一件东西!”
于是他把—枚英勇奖章别到戈尔斯科夫的军服上。
“为苏联服务!”阿廖沙按“立正”姿势挺直身子高呼了一句,心里琢磨着:“大概是因为我抓了几个德国俘虏吧。消息传得真快。”可实际并非如此。
“这是为了奖励你抢救出—列车面粉。”少校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
“我还以为……”接着阿廖沙叙述了有关俘虏的事。
“不,暂时还没得到报告,”少校微微一笑。“那还得准备一个窟窿。会报告的,一定会报告的。”
接着严肃地说:“你怎么,打算就这样永远烤面包吗?”
“不知道,少校同志,不过……您也知道,我的能力有限。”
“如果把你调到我们这里的军事法庭来工作,怎么样?先当书记员……”
第二十二章
阿廖沙在奥恰姆契列曾给卡佳写过信,也给列宁格勒的薇拉写过一封短信。
卡佳七月初刚来了回信。原来,她的战地信箱编号改了,卫生队并入了第七近卫军团卫生营,就在附近的别良卡,别尔哥罗德以东约二百公以的地方。
来信写得既亲热又忧郁。第140炮兵团改编了。杜金又负了伤,和阿廖沙一样肺部受了重伤,不过——“我们会活下去,死不了。”萨沙·涅夫佐罗夫和任尼亚·鲍洛金牺牲了。柯斯佳·彼得罗夫也受了伤,但伤势不重。情况就是这样。“多多保重,亲爱的,我的亲人。你知道,我多么想看到你。每天夜里都梦见你。我真怕你给弄残废。但是,既然让你去打仗,说明你一切很好,说明你多少还有点用。”
“去!”阿寥沙下定决心。“一定要去!”
请假很顺利。
第三天,他骑上已经熟悉的那匹粉红色鼻子的德国 马。这匹马已经听他使唤了,而且颇能耐劳。
这天天气异常晴朗,大地显得格外宁静。草原在灼热的空气中颤抖。天空万里无云。
去别良卡的路先经过白科洛杰济村,再从右侧走过沃尔昌斯克,往前就是别良卡。
他骑马走了五个小时左右,听到了排炮声,空中不时发生空战。
戈尔斯科夫下马步行,边走边观看空战。我们的一架伊——16小型飞机,人们亲呢地叫它“小驴子”,咬住了德国人的福克—武尔夫101式战斗机。
一阵隐约的扫射声后,福克一武尔夫式战斗机突然冒起烟来,随即拖着一条烟带向前线方向,看样子是朝别尔哥罗德方向飞去。但这时一个勉强看得见的圆点离开了飞机,接着闪现出了降落伞的圆顶。
“怎么办?”
阿廖沙跳上马朝降落伞的方向疾驰而去。
降落伞下落得很慢,而戈尔斯科夫的马一路小跑,跑得十分麻利。阿廖沙在一堆熏黑了的烟囱旁边(村庄已遭破坏),追上了德国人。伞绳勾住了一个烟筒,德国人侧着身子一头栽倒在地上。
“站住!举起手来!”戈尔斯科夫大吼一声。但德国人却不想投降,掏出手枪,一连开了三枪,枪声极轻。阿廖沙不知怎么避开了子弹,朝德国人持枪的手猛踢了一脚。但德国人并末松手。戈尔斯科夫又朝他的下巴踢了一脚,可是他仍然继续开枪。由于降落伞绳太碍事,于是他企图取掉绳子。
德国人再次试图解绳时,阿廖沙按住了他。德国人又开了一枪,子弹擦耳而过。
这的阿廖沙拔出刀子,一刀扎在德国人的肩上。德国人丢掉手枪,瘫软下来,鲜血浸湿了他的飞行服。
“沙伊斯凯尔富!伊黑 韦尔杰 米黑 佐维佐 尼黑特 埃尔捷边!”①他叫起来。[“混蛋!我就是不投降!”(德语)]
阿廖沙听不懂他说什么。
“住嘴,”他镇静下来之后,嘟哝着说。“看怎么教训你吧!”
德国人继续操着德语叫骂:“乳臭未干的崽子,休想制服我!”[原文为德语。]
阿廖沙用刀子割开了德国鬼子的飞行服,把他的衣服扒了下来,又脱下了他的皮靴。
“就这样,光着脚你要轻松些!”
接着他撕开德国人制服的肩部,用自己随身带的绷带给他包扎伤口。伤口很深。
阿廖沙想了一下,又伸手到德国鬼子怀里搜他的证件。
找到两个小本本。
一个是军官身份证。阿廖沙好不容易才把上面的字翻译出来:中尉军官奥托·韦尔涅勒,部队番号……兀鹰部队。另一个是党证。
口袋里还搜出了一个铁十字章。
“不佩在身上,恶根,怕被捉住,”戈尔斯科夫把证件收起来说道。
然后把盛着伏特加酒的军用水壶递了过去。
“给,喝一口!”
德国人贪婪地喝了一口,他的脸顿时抽搐起来。
“哦,是烧酒!我不要烧酒!给点水!”[原文是德语。]“不喜欢那就别喝,”阿廖沙温和地说。“现在准备走吧。”
他把德国人拉到马的跟前,费力地把他横担在马背上。
离别良卡还有十公里左右,离村子愈近,大炮的轰鸣声愈响。不一会又传来了自动步枪和机枪的扫射声。看样子,那里正在进行战斗。只好靠右边走。
他们走到别良卡衬口,村子里浓烟滚滚,烈焰腾腾。我军的散兵线击退了德国人的一次又一次进攻。田野里虎式坦克和豹式坦克在燃烧,击毁的摩托车和装甲汽车东倒西歪,到处都是。
戈尔斯科夫打听团部设在那里,可是谁也说不准。有的说在大米哈依洛夫卡,有的说在布琼尼,有的说在新奥斯科尔,有的说在阿尔捷尔内。
“小伙子,趁你活着赶快走吧!你没看见这儿的情况吗?”
只好走了,可是身边远有个该死的德国鬼子。
德国鬼子有气无力地喊着:“水!水!混蛋,给点水喝!”[原文是德语。]大米哈依洛夫卡驻的是后勤部队,谁都不接收俘虏。
在布琼尼还算走运。
不仅接受了俘虏,还夸奖了他一番。
这个德国军官原来还是个要人。
卫生营没在新奥斯科尔。地方也并不难找,因为四面八方都有车往那里送伤员。
新奥斯科尔是一座小城,几乎没有受到战争的破坏,掩映在落满尘土的绿葫之中。到处可以看到白色的帐篷和工作服。好象整个城市都变成了野战医院。
时间巳近黄昏。戈尔斯科夫走遍了全城,可是到处都找不到卡佳。这时天气闷热,就象要下暴雨的样子。
阿寥沙给马饮了水,让它在草地上吃草,而自己则倚在篱栅上。
突然街上传来一个女人清脆的声音:“马雷金娜!马雷金娜!”
这正是卡佳的姓。
一个女军医在喊卡佳。
她从隔壁房子里跑出来,蓦地看到了阿廖沙,十分惊疑:“是你?啊,还戴上了奖章!”
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就和那位女军医一起跑走了。
“等我一下!我就来!”
快到中午时,他才赶回马尔托瓦亚村。一路上遇到了不少困难,德国人突破了哈尔科夫——别尔哥罗德地区的防线。到处在进行着顽强的战斗。
哈比布林把一封信交给阿寥沙:“你的信!”
戈尔斯科夫拆开信:
“不要生气,阿廖沙,也不要惊奇,我已经出嫁了。丈夫是个很好的人,要不是他,封锁期间我们是熬不过来的。之所以说我们,是因为我已经有一个女儿。现在她已有七个月了。
祝你一切都好!
薇拉”
他现在才明白她为什么长时间未给他写信。委屈倒是没有,只是心里有点酸溜溜的。
第二十三章
七月五日,黎明前一片漆黑,二点三十分在由楚古耶夫到杜梅尼恰的整个战线上,大地震动起来。数千门各种口径的大炮和迫击炮向德国人的防御阵地轰击。德国人不久便镇定下来,开始进攻。数千辆坦克、自行火炮、装甲汽车和飞机对我方防御工事射击和轰炸。我军撤退了五至十公里,接着又向前冲,恢复了原先的局面。
库尔斯克战役正在进行。
德国的几个党卫军团和“拉伊赫”师、“阿道夫·希特勒”师、“骷髅”师以及“克姆普夫”战役集群被粉碎了。
七月八日、九日、十日、十一日和十二日,天天有战斗。
德国人的“堡垒行动”宣告破产。
七月十三日我军突破德军防线。
八月五日解放了奥勒尔和别尔哥罗德,八月二十三日解放了哈尔科夫。
在哈尔科夫,阿廖沙应召前往近卫第14师师部。师长扎罗夫上校亲自接见了他。旁边坐着一位大尉。
“识字吗?”上校问,不知是开玩笑还是说真的。
“好象是,”戈尔斯科夫不加肯定地回答。
“是画家?”上校又问。
“半吊子,”阿廖沙想说句笑话敷衍过去。
“情况是这样,半吊子画家同志,”上校说,“到谢罗夫大尉那里去听他指挥。他会把情况告诉你的。”
“那我的野战面包房怎么办?”戈尔斯科夫问。
“不必担心,我们会安排。”
谢罗夫大尉把清况说了一下。现在戈尔斯科夫被任命为师部军事法庭书记员。大尉是法庭庭长。案件暂时不多。只有一起,就是大土沃尔乔克在哈尔科夫战斗中毁了两门大炮。他把炮沉到河里去了。明天十点整开会。
军事法庭处理案件如此过细,使阿廖沙十分惊讶。这简直不象是在前线处理案件,倒很象在和平时期处理民事案件。
判决枪毙的很少,大多是送惩戒营。
“……并不都是暗藏的坏人嘛!”戈尔斯科夫常常想起谢罗夫的话。
第二十四章
近卫第14师在基洛夫格勒城外的兹纳缅卡—斯梅拉地区消灭了德军第四空军参谋部。缴获了大量的战利品,还有许多俘虏,其中有一个是美国人,职务是航空技术少校。消息不径而走,顿时传遍了全师,引起了许多议论和谣传。
军事法庭也进行了讨论。
“就要审讯了,我要去请求,阿列克谢·米哈依洛维奇,或许他们会让我们参加,”大尉谢罗夫许诺说。
果然,他们受到了邀请。
不知是因为这件事,还是因巧合,恰在这时给戈尔斯科夫换上了一套新军服。发了—件绿色的英国军大衣、一件军便服和—条裤子,还有皮鞋。皮鞋穿起来觉得很冷,一踩上泥地就散架,因为鞋底是硬纸板做的。
“这就是盟军干的好事,”谢罗夫说。“表面上好象还讨人喜欢。”
英国皮鞋不能穿,只好找来了德国皮靴。
他们—起来到了师部。
人很多,从师长、参谋长到戈尔斯科夫,还来了不少列兵。
美国人被带到屋里。
“翻译给他听,叫他坐下,”上校说。
美国少校咧开嘴笑了一下。他穿的是自己的军服,甚至还佩带军衔等级标志,身材结实,三十岁出头。一点不象是德军俘虏,打扮得漂漂亮亮。
“请讲一讲是怎么回事!”上校通过翻译说道。
“我们是在斯图加特上空被击落的。开始被带到战俘营,后来被拉去当技术专家。”
“就是说,您同德国人并肩作战?有什么光荣呢?”上校问。
“我不是打仗,而是维修德国人的技术装备。”
“怎么不是打仗!据我所知,您的同胞正在同法西斯德国作战,”参谋长说,“而您呢?”
“我是被迫的。”
“您的主人对您怎么样?他们还让您穿自己的军服,军衔标志也保留了。伙食怎么样?住在哪儿?”
“他们对我不错。”
“和德国军官一样吗?”
“是的。”
“您没想过逃跑吗?您是什么时候来到前线的?”
“三个半月以前。”
“您曾有充足时间考虑自已的……怎么对您说呢,考虑自己的微妙处境的。而且看样子对您的看守并不严,”上校板着面孔说。“而您为什么没逃跑,比如说,跑到我们这儿来呢?”
美国人踌躇起来。
“请回答!”上校说。
“我难以回答。还有,您知道,宣传……”
“就是说,您不怕德国人,您伯的倒是俄国人。奇怪的逻辑!”参谋长说道。
美国人沉默不语。
“好吧,”上校说,“先乘飞机去莫斯科。您自由了。”
大家离开时心情沮丧。
“他是个生意人还是个帮凶?”
“真是一部历险记!”
“他将被引渡回国……”
“肯定会引渡!他还要写回忆录呢。也是一笔生意!”
“阿列克谢·米哈依洛维奇,遗憾的是这不在我们的权限之内,”谢罗夫承认说。“我并不是一个凶狠的人,可是这种人不仅该送惩戒营,而且该枪毙!”
第二十五章
盛夏。草木尚未被烈日灼枯。森林和田野、山沟和战前就有的小片稀疏的树林仍然一片绿色。虽然已经误了农时,农民们仍在用牛耕田,播种。
我们的部队正顺利地向第聂伯河推进。
谢罗夫把一份斯大林签署的命令送给戈尔斯科夫,上面写着:“在战役过程中,红军部队不可避免地要遇到许多江河障碍。迅速而果断地强渡,特别是强渡杰斯纳河和第聂伯河这样的大河,对我军进一步取得战果将具有重大意义。”
这是九月初的事。
西南方面军、斯捷普诺伊方面军、沃罗涅日方面军和中央方面军正在发动进攻。
他们的近卫第14师已经到达古利亚伊—波列地区第聂伯河岸边,在右岸筑好了工事,前方是扎波罗热、尼科波尔、克里沃伊罗格。
戈尔斯科夫一次对谢罗夫说:
“大尉同志,您曾经谈过预防问题。我研究了所有档案材料,如果在战斗间歇时到各营和各团走一走,找人聊聊,怎么样呢?部队里新兵很多,或许会有好处吧?”
“这是个好主意,阿列克谢·米哈依洛维奇!我向政治部打个招呼,您就开始干吧。顺便说一句,您觉得方便,就叫我维克多·斯捷潘诺维奇好了。我们不必搞形式主义。”
“谢谢,维克多·斯捷潘诺维奇!”
审理的案件都是最一般的。侦讯由检察员或除奸部进行。检察员同时核准除奸部的报告。等一切工作完成之后,便提交军事法庭。
可是在古利亚伊—波列却发生了一起最令人不快的事。
部队顺利攻占了古利亚伊—波列,几乎末放一枪。谁也没发现干草垛边有一名新战士。原来,这名战士越过了前线,储备了许多食品,躲在干草垛里等待时机,看谁胜了就投靠谁。这样等了一个多星期,没发觉小城已被我军收复。不过,也可能他是在等德国人卷土重来。
在法庭上他露出一副可怜相。
这个士兵被带出法庭,站在师部房子的前面……
“对淮叛国贼”——除奸部警卫排长发出命令……
法庭只有一辆带蓬的嘎斯—AA型卡车,载重为一吨半,平常用来运送文件。
司机名叫沃洛佳。
几天之后,他们和沃洛佳开始了第一次旅行,去邻近的一个团。他们先后到过三个营,认真听取情况,交谈的对象不只是新兵。
一周之内他们又外出了三次。
谢罗夫十分满意,表扬了他们。
要不是日常琐事,戈尔斯科夫也许会立刻动手画一幅画。趁印象还新。这幅画将取名《叛徒》。画的近景是一个干草垛和叛徒的大脸,脸上流露出恐惧和期待的神情。远景是我们的战士在冲锋。他们的脸几乎看不清,只能看到一个轮廓,但他们的身子是向前冲的姿势。
或者是这样:画面上看不见战士。空旷的田野,几大垛割下的小麦。天空阳光灿烂。叛徒的身体占画面很大的位置,他紧伏在地上,两眼不断地转动着,额头上渗出一滴滴的汗珠。
画!画!画!
要把整个注意力集中到内在的东西上。
要把人物同风景联系起来。
要把感情的东西、精神上的东西移到画面上。
现在他好象开始把自己的全副精力寄托在另外的事情上了。虽然作记录、将记录一式四份打印出来、到部队去谈话等一切事情仍然要做,但他最关心的却是画笔。现在他看见了过去从未见过的收割后的农田、遭受破坏而又保存下来的农村和城镇,以及原先未加注意的穿军服和穿老百姓服装的人们。
寂静的夜晚并没有催他入睡,反倒使他的思维更加活跃。在他的万千思绪当中,主要的仍是那幅题为《叛徒》的画。
第二十六章
他和卡佳通信频繁,尽管他们各自的驻地近在咫尺。
他在最近给她的一封信中写道:“我已调任法庭书记员,被授予中尉军衔,并发给了证书。可是我该把证书交给谁保存呢?我想寄到尤里耶维茨市你妈妈和女儿那里去。同意吗?”
戈尔斯科夫死背了刑法典(所有条文和惩治办法)和刑事诉讼法典,尤其是“军人犯罪”一节,他背得格外卖劲。谢罗夫、伊斯托明、维亚佐夫都受过高等法律教育,他不得不加紧跟上。
可算没有白学,这一切在审理海姆·特卡奇案件时都派上了用场。海姆·特卡奇曾干过裁缝。这个人满脸胡须,蓬头垢面。他三次从战场上逃跑。头两次宽大了他,第三次被送到了军事法庭。
特卡奇的形象同十足的叛徒,以及同戈尔斯科夫所构思的叛徒形象完全相反。他身上有一种使人怜悯的东西。
“我不走运,”特卡奇在法庭上说。
“要是躲避德国人也还可说,而你竟躲避意大利人,可是连他们自己都投降做了俘虏,而且后来还高兴得唱歌,”维克多·斯捷潘诺维奇阴沉着脸说。
“不走运,”海姆·特卡奇说,“我也听过这位中尉同志的讲话,全都懂,可是倒霉……”
阿廖沙想起来了。在三连的一次谈话时,特卡奇的确在场,甚至还提过一些问题。
意大利人确实是自己仓惶跑来投降的,因为德国人的梅塞战斗机从空中扫射他们,地面上德国人的机枪手和为德国人效劳的波兰人也向他们开火。
后来抓到一个波兰人,问他为什么向意大利人开枪,他嘟哝着说:“反正都一样!”
对特卡奇如何处理呢?
大家想起了他在四二年曾得过一枚战功奖章。
伊斯托明问:“因为什么得的奖,特卡奇?”
特卡奇一阵踌躇。
“因为什么?”
“给连长缝制了一件弗列奇式军上衣。”
“奖章哪儿去了?”
“被捕时收走了。”
“收得对,”谢罗夫说。“只好再争取一枚新的了。到惩戒营去吧。”
特卡奇被押走了,但维克多·斯提潘诺维奇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他感到难受。
“我可怜这个海姆,”他直言不讳地说。
一周之后得悉:特卡奇参加战斗负了伤,现在躺在卫生营。
“我们一起去看看,阿列克谢·米哈依洛维奇,”谢罗夫高兴地说。“顺便把他的奖章带去。”
他们同沃洛佳一起出发了。卫生营离他们有十二公里左右。
他们一去就找到了特卡奇。
他躺在病床上,刚刚刮过脸,显得很高兴。
“怎么样,武士?”谢罗夫问。
“这次好象没出错。干掉了三名德国鬼子,还打坏了辆装甲汽车。”
“这是您的奖章,还给您!”谢罗夫说。
“啊,谢谢!”特卡奇慌张地说。“我,大尉和中尉同志,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你们做件制服……只是……”
“好好养伤吧,将来不要再躲意大利人了!”谢罗夫开玩笑地说。
“干我们这一行,能给人带来欣慰,毕竟是件快事,”当他们走出卫生营帐篷时大尉坦率地说。
法庭已经积压了几起案件:
卫生营有个中尉为了要一辆汽车转运伤员,竟然朝少校开枪;一个女打字员原来曾和一个上尉同居,她后来又另有新欢,于是上尉就开枪打死了她;一个西伯利亚年轻人同村子里的一个女人同居,被她传染上了梅毒。后来他知道了起因,回去打死了她。事后主动向上级承认了这件事,说:“我本想只打这个坏蛋几个耳光,可她对我说:‘自作自受’。”
案件、案件、案件。
对后一起案件作了长时间的研究。结论由临阵脱逃改为擅自离队,但凶杀罪未变。结果判刑七年,同时给予治疗。
师长扎罗夫上校坚持自己的意见:
“我不批准!不管怎么说,不批准!这个汉子做得对!我要是他的话……”
再一次进行研究和分析。
最后决定:强制治疗,然后送惩戒营。
扎罗夫这才认可。
不久又发生一起非常事件,真是绝无仅有的怪事。
后勤排有一名年仅十九岁的战士,在前线呆了近两年,受过伤,给前沿送食物、送子弹。他忠于职守,任劳任怨,从不讲价钱。
有一天下达命令:“到前沿去!”
这个红军战士却说:“我不能去!我不能去杀人!我信教。”
经反复劝说,他还是坚持说:“信仰不允许!”
案件交到法庭以后,给他宣读了“以宗教信仰为由拒不拿起武器作战”这一法律条文。
他还是那句老话:“我不能!”
在队列前对他进行了公开审判。
最后判为枪毙。
师长又不批准。
“我不能批准枪毙。怎么都行,就是不能枪毙。”
再次进行分析,反复斟酌。决定送惩戒营。
扎罗夫批准了。
后来这个红军战士在战斗中表现突出,甚至未负伤。
十月初,田野和枯萎的小树林已完全变黄,雨天开始了。
—天,大家在法庭里的蜡烛和油灯的亮光下工作。门没有有闩上。
卡佳突然撞了进来。
“我就一会儿……闷得慌。”
随便聊了一两个钟头之后,她就急着要走。
“你的情况怎样?”阿廖沙把“你的”两个字说得特别重,她当然懂得是什么意思。
“照我看,不好……”
“没关系!瞧现在的情况,战争很快就要结束。就等过第聂伯河了……将来我带你去列宁格勒。是啊,我家里的人全死了,房子也给炸毁了……”
人人都在等待强渡第聂伯河。
分手时阿廖沙把证书交给她:“请寄给妈妈!”
第二十七章
深秋,大自然的色彩好似被脱掉一般,暗淡了下来。雨水愈来愈多,道路被冲毁了,于是队伍沿着路边和田野前进。不过,即使那些路未被冲毁,也是不能走的,因此旁边正在修筑新路。
他们从古利亚伊—波列地区调到北边。现在离卡佳的卫生营很近了,因此每隔一两天他们就碰面。从第聂伯河到罗斯河是一大片游击区。从对岸送到卫生营来的游击队伤员愈来愈多。那里战斗很激烈。
部队补充了兵员和技术装备。其中有英国的马蒂尔达式和范伦泰式坦克,开动起来声音虽然不大,但行动笨拙、缓慢,炮塔老大,目标明显。
红军战士们开玩笑说:
“这就是给你们开辟的第二战场!有了这样的坦克,我们准不会吃败仗!”
十月中旬,经过猛烈的炮火开路后,部队开始从切尔卡塞到卡涅夫一线强渡第聂伯河。但戈尔斯科夫什么也没看见,因为他们的军事法庭属于第二梯队。当他们来到第聂伯河时,河面上巳架起了十多座浮桥。战斗正在对岸很远的地方进行着。
他们一昼夜推进了二十乡公里,在一片小树林里停了下来。前面的低地里是一个村庄,村子里有一座半遭破坏的教堂。
部队停下来宿营。谢罗夫、伊斯托明和维亚佐夫住在一株倾斜的老橡树下的帐篷里,阿廖沙、三名警卫战士和沃洛佳钻进了汽车。没有派岗哨,因为前方几公里以内都是自已的部队。
深夜三点钟,德国人突然向小树林开火。开始是六筒火箭炮。看情况是从村子里打来的。第一发炮弹就击中了汽车头部,汽车当即燃烧起来。弹片打中了一个红军战士。
没有水。
戈尔斯科夫慌忙搬案件卷宗。沃洛佳给受伤的战士包扎。
“敌人来了,”谢罗夫在林边喊,“占领环形防御阵地。”
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他们看见一辆德国人的装甲运兵车开了过来,后面紧跟着六辆三轮摩托车,每辆车上有两个德国鬼子。
大尉见戈尔斯科夫忙着搬卷宗,说:“阿列克谢·米哈依洛维奇,能行吗?要不要帮忙?”
“能行!”
烟蒸火燎,阿廖沙满身黑灰。他没系皮带,制服已经破了。卷宗很多,有二百多本,而此时汽车已被火焰吞没。
这时,敌人的装甲运兵车把头一拐,沿着林边行驶,偶尔射击几枪,而摩托车驾驶员则从车上跳下来,开始向他们匍伏前进。
“大尉同志!我看让他们靠近一点!”伊斯托明说。
“对,近一点好!”
当戈尔斯科夫在搬最后一捆卷宗时,谢罗夫、伊斯托明、维亚佐夫、沃洛佳和红军战士,包括一个伤员,开始向敌人射击。好在现在大家手里早就有了缴获来的自动步枪。
这时装甲运兵车放了两枪,掉转头顺着林边往回开去。
阿廖沙把卷宗放到树下。他由于过度疲劳在树上靠了片刻,立即又打起精神,拿起自动步枪。
他卧倒在地上扫了一梭子,突然发现——个德国鬼子在其他德国人的左边一些的地方。
“试试抓个活的怎么样?”他脑子里闪出了一个念头。
他朝左边斜着冲去,然后顺着土坡一滑,从背后扑到德国人身上。德国人紧紧抓住冲锋枪拼命挣扎,但突然瘫软下来。戈尔斯科夫用膝盖顶了一下他的腹股沟,把他拖进了树林。
其余的德国人还在射击。
走后,维亚佐夫接连扔出两枚手榴弹,活下来的三个德国鬼子赶忙掉头向摩托车爬去。这时装甲运兵车开到村边躲了起来。德国鬼子跳上两辆摩托车向后疾驰逃去。另外四辆空摩托车留在凹地里,还突突地响。
“大尉同志,可以吗?”沃洛佳以请求的目光望了谢罗夫一眼。
“可以什么?”大尉不解地问。
“我马上去把那几辆开过来!”沃洛佳说。
军官们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
“嗯,好吧,”谢罗夫说,“不然我们就没有交通工具了。”
沃洛佳顺着土坡滚了下去,爬向第一辆摩托车。
不一会儿,他已经握住车把向树林方向开来。他吃力地开上了小山坡,十分得意地关掉马达。
接着又下了山坡。
十五分钟以后,四辆摩托车全开到了小树林。
“喂,谁会开车?”沃洛佳得意地问。
原来,除他以外没有人会。
“我很快就能教会你们,”沃洛佳许诺说。“有了这样的交通工具,我们就不需要步行了。”
谢罗夫精通德语,这时开始审问德国人。
“是哪个部队的?”
“第16坦克师第3坦克团第3营列兵汉斯·什雷德,军官先生。”
“属哪个军团或哪个军的?”
“第2坦克军团。但早撤走了。我们只剩下了十八个人。”
“你们是怎么到这个村子来的?”
“我们掉了队,军官先生。”
“没有看到俄国士兵吗?”
“没有,军官先生。只看到几个老百姓……”
“奇怪,”谢罗夫说。
天已破晓。
他们匆忙吃过早饭,也分了一点给德国人。
早上九点钟维亚佐夫同沃洛佳一起出去侦察。
“到村里要小心点,”维克多·斯捷潘诺维奇嘱咐他们说。“一定要找到师部。”
沃洛佳开动了摩托车。
快到黄昏时,戈尔斯科夫第一个发现,一辆漂亮的敞蓬汽车从村子方向通过田野径直朝他们驶来。开车的是沃洛佳,他非常高兴,身旁坐着维亚佐夫,也是满面春风。
汽车一直开到离小树林不远的地方,但没能开上山坡。
沃洛佳和维亚佐夫下了汽车。
“一切顺利,大尉同志,”沃洛佳首先报告。“换来的!用摩托车换来了这个笨家伙。是真正的梅塞德斯一奔驰牌汽车,三九年出厂的!”
“向谁换的?向德国人换的吗?”谢罗夫开玩笑地问。
“差不多,”沃洛佳说。“说来话长!”
原来,师部经过这个村子时没停留,现在师部离卡涅夫不远。那里正在进行艰苦的战斗。汽车的确是从一个被俘的德国将军那里换来的。当时这家伙正带着随从和白旗驾车去投降。
沃洛佳他们让将军坐到摩托车的车斗里,对他说:“手抓牢!这样快些!”
“向他们道谢了吗?”谢罗夫又开玩笑地说。
“说实在的,忘了,大尉同志!”维亚佐夫说。
第二十八章
出人意料的清闲。没有案件。
一种不可名状的、令人伤心的空虚感向戈尔斯科夫袭来。往日的美术学院和它那狭窄的教学长廊、凉爽宜人的画室和雕塑室,又浮现在眼前。拉斐尔和替善画厅里那色彩湿润,鲜艳夺目的壁画也在他的记记中展现出来。此时此刻,他对自已当年没有珍惜所有这一切而感到深深的悔恨。只是到了现在,在乌克兰这一小块焦土上,他才怀着痛苦的心情为昔日的戈尔斯科夫,为自己过去追逐虚名、想入非非感到惋惜和自责。今日的戈尔斯科夫知道在这些东西的背后,除了青年时代那种虚假的全才、缺少教养,以及缺乏生活知识以外,其余一无所有,如此而巳。
他感觉到他的一双手也很想重握画笔,乃至手指攥得发痛。要是现在能站在画布前涂上几笔,体会一下乍眼看来是一般的色调的神秘力量,他也情愿付出重大代价:要知道,几个世纪过去了,几十代人过去了,而他们的生活、痛苦与欢乐、恨与爱却依然留在大师们的画面上。而且这些画至今还使每一个见到它们的人心潮澎湃,留连忘返……
微风徐徐,天色微明。久而之后,树林和田野终于慢慢变干。
大家在篝火旁烤干了军大衣、制服、靴子、皮鞋和裹腿。
又踏上了征途。
他们的队列很有点古怪:梅塞德斯—奔驰汽车跑在前面,它的货架和盖着雨布的后座上放着档案卷宗,汽车后面跟着三辆摩托车。
“摩托化纵队!”沃洛佳开玩笑地说。
摩托车由三名红军战士驾驶,其中一名战士耳朵缠着绷带。
梅塞德斯汽车当然是由沃洛佳驾驶。
不久前谢罗夫升为少校,而戈尔斯科夫因抢救档案有功,获得了一枚二级卫国战争勋章。
伙伴们为这两件事搞了一次庆贺活动。当然,参加庆贺的不单是他们自己一伙人,卡佳也来了。
晚会之后,大家在干草棚休息。那里虽然有点凉,但却很舒适。
他们躺进了松软的、散发着香味的干草堆。
卡秋莎很快入睡了,而阿廖沙则毫无睡意。他从图囊里拿出一张纸和铅笔,把草棚的门微微打开,然后开始为卡佳画起像来。
天已经在慢慢亮了。田野里有零星的雪迹。寒气袭人,但阿廖沙丝毫也没在意。卡秋莎就象心满意足的孩子一样,睡得十分香甜。阿廖沙一笔一笔地画着线条,感到无比的高兴。现在,卡佳的笑容、枕在丰满的面颊下面的一只手臂,以及虽然闭着,但仍从上下眼皮之间的缝隙射出晶晶光亮的眼睛,似乎都有了轮廓。军大衣覆盖在制服上衣上。这随后再画,现在还是先画脸和手。
干草散发着异香。在它的香气之中,似乎包含有昨天、今天以及明天的一切。它让人们遐想昨天的芳草遍地;让人们饱享刚刚逝去的夏天的馥郁謦香;进而激起人们对明天绿茵的期望。
阿廖沙一直回到八点钟,画得似乎很成功。该画的全都画了,甚至还画上了一堆蓬乱的干草和用树脂多的粗园木支撑着的一个墙角。而在卡佳的脸上,还有一抹从门外射进来的光线。
卡佳香甜地伸了一个懒腰,突然惊跳起来:“你怎么啦?没睡?”
当完全清醒之后,她象少女一样娇娇滴滴地请求说:“啊,画得真好!送给我吧,阿廖沙!给我吧!”
“喜欢吗?”他问。其实他自己就喜欢,但此刻却想从别人口里听到这句话。
“很喜欢!”卡佳低声说。
“会给你的,但不是现在,”他说。“我想画成油画,你看好吗?”
卡佳并末生气,但有点失望。
“遗憾!”
半小时之后,她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走了。
她乘坐的是轻便马车,拉车的是一匹有黑圆斑点的灰母马。
“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感到忧郁,”她承认。“让我狠狠地吻你一下,或许会好些吧?”
“别犯愁,—切都会好的,”戈尔斯科夫试图安慰她,尽管他自己心里也有点儿不是滋味。
三个小时之后,少校把他叫了去。
“您要坚强,阿列克谢·米哈依洛维奇,”维克多·斯捷潘诺维奇说,“要坚强,亲爱的!”
阿廖沙莫明其妙。
“出了什么事?”
“卡捷琳娜·瓦西里耶夫娜……”他 地说,“总而言之,没有到达卫生营……就牺性了。”
他们驾驶摩托车飞快地赶到卫生营,卡佳已经躺在刚刚做好的棺材研,身子四周用松枝围了起来。
“她睡了……昨天夜里我画的就是这样,”脑子里闪了一下。
卡佳的遗体停放在小木房里,门外乐队蹩脚地奏着肖邦的乐曲。
在棺材旁边的一个垫子上放着红星勋章、英勇奖章、战功奖章。
以前他并不知道这些奖章,她没有对他讲过。
人们纷纷走来与卡佳告别。其中有很多缠着绷带、拄着拐杖的伤员。
阿廖沙把臂肘靠在棺材的边缘上,端详着卡佳的面庞——完完全全和活着时一样。
他额头上渗出了汗水,而卡佳黝黑的脸却冷若冰霜。
第二十九章
阿廖沙不分昼夜,一有时间就画。
他画了一幅卡佳的油画。这幅画不够大。等战争结束后再画一幅大一点的。
老实说,阿廖沙现在才懂得,从前他所理解的形式主要是空间方面的形式。其实形式是灵活的,是不断发展和变化的,它具有时间性。
他又想起了美术学院:“写生——色彩画艺术的基础”
《叛徒》正在画成油画。画面没有变化:近景是房屋废墟,叛徒紧贴残垣窥伺。背景,从墙的缺口处可以看到战士冲锋。
谢罗夫说:“老实说,出我意料。我看,画得很好。”
卡佳的画像他没拿给别人看过,而且也不会给任何人看。他不能给人看。画得好坏对他来说并不要紧,重要的是不间断地画,画,画!
他多次遇难都末丧命,可谓死里逃生,所以《叛徒》这幅画也随着保留了下来。现在“叛徒”脸上又增添了霍赫拉乔夫、捷依—涅任科、以及那些打死积极分子的暴徒和依瓦斯的兄弟的特征……
当然,案件总是有的。
对叛徒面部表情的刻画在不断完善之中。好在他把叛徒的面孔作为特写处理,这样,每根细小的线条、每道皱纹都清晰可见,能起到一定的作用。直瞪瞪的一双大眼睛,透出了内心的空虚与恐惧。不过,还须进一步加工!
新年前几天,谢罗夫说:“看来,阿列克谢·米哈依洛维奇,我可以给您准备一份生日礼物了。”
阿寥沙不解其意,感到诧异。
“忍耐两天,”少校神秘莫测地说。
新年前两天,谢罗夫带了一个人来见戈尔斯科夫。
“阿列克谢·米哈依洛维奇,请认识一下!”
戈尔斯科夫朝来人看了一眼,惊叫道:“费多托夫?萨沙?” ‘
两人拥抱在一起,心情激动,久久不能平静。
“给您派来了一位新书记员,阿列克谢·米哈依洛维奇,”少校说。“现在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费多托夫——亚力山大·弗拉基米罗维奇·费多托夫——是个优秀的画家,战前曾几次举办过个人画展,戈尔斯科夫全看过。阿摩沙曾经和费多托夫一起在美术学院读书。不过费多托夫四○年已是毕业班。对,他是四○年从美术学院毕业的。同年秋天他还在科学工作者之家举办了一次画展,可阿廖沙已经来不及看了:当时他巳参军。
“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你呢?”
“那还用说!”
在美术学院时,他们经常见面。费多托夫是共青团委员会的委员,他们就是由于这个原因才相互认识的。有一次,费多托夫还专程到商港去看他的水彩画和《沙皇俄国伐木工人的苦役劳动》。他对后一幅画不以为然(说:“依我看,缺乏生活体验。”),但对水彩画表示赞赏。
平时他们彼此以“你”相称,可是阿廖沙打心里尊重费多托夫,自认望尘莫及。
现在见到了费多托夫,某种很久以前的亲近之感油然而生。
一边听费多托夫传奇式的经历,—边心里想:“从明天起什么都不画了,就画宣传画。很久没画了。画一个战士用头盔喝水。下面题上:“现在饮祖国第聂伯河水,我们还将坎德涅斯特河、普鲁特河、涅曼河和布格河的水!我们定要把德国法西斯妖孽从苏维埃国土上清除干净!”
第三十章
清晨,阿廖沙带着刚画好的宣传画来找费多托夫。
“我看画得不错。”亚历山大.弗拉基米罗维奇说。“应该马上送给少校看看。”
维克多·斯捷诺诺维奇异常高兴:“立即送到政治部去。好极了!现在正需要。”
戈尔斯科夫还没拿定主意是否让费多托夫看《叛徒》,尤其是《甜睡的姑娘》。而且关于他自己和卡佳的事也还只字末对萨沙提起。
元月中旬,戈尔斯科夫的宣传画引起了轰动。宣传画传到了军部,甚至传到了方面军司令部,到处受到称赞,后来又复制了许多份。
阿廖沙被邀请到乌克兰第二方面军司令部。
司令员伊万·斯捷潘诺维奇·科诺夫授给他一枚红星勋章。
军事委员会委员伊万·扎哈罗维奇·苏赛科夫建议戈尔斯科夫留在司令部工作。
建议并不坚决,因此戈尔斯科夫婉言拒绝了。
他不能离开谢罗夫、伊斯托明、维亚佐夫,不能离开所有的熟人,而今更离不开费多托夫。不知什么原因,他似乎觉得呆在自己原来的部队里离卡佳要近一些。这种想法当然是愚蠢的,但他就是这么想的。
乌克兰的冬天,不是雨就是雪。说不清象冬天,还是秋天,或者春天。有时天气晴朗,阳光普照,鸟语喧哗,空气使人有冬行春令之感。
就在这样的一天,阿廖沙下了决心:“萨沙,我想给你看件东西。不过你可别求全责备!”
于是他把《叛徒》拿了出来。
费多托夫默默地看了许久。
时而远看,时而近观。
“你听我说,阿廖沙,”他终于开口。“好象我现在才明白,没有悲剧就没有真正的艺术。尽管你今后还会为这幅画吃苦头,但对任何人你都别轻信,都别屈从!这是实在的!天啊,你比画《……苦役劳动》时成熟多了。简直是天壤之别。你使我大为震惊!”
阿廖沙不知该说什么。他信任费多托夫。可是难道真是这样好吗?
他又拿出卡佳的画像:“看看这个。画名叫《甜睡的姑娘》。”
“妙极了!”费多托夫一看便赞扬说。“瞧,你真是多面手,什么都能画。这个《姑娘》。旁边那个《叛徒》,还有你的那幅宣传画,都很好,阿廖沙,非常非常好!老实说,我完全没料到你能画得这么精彩。你是天生善于掌握色彩的画家,尽管你强烈追求绘画的具体感和真实感,但对世界的反映绝无丝毫平庸的自然主义。我绝对做不到这一点……”
这简直象是在做梦。
阿廖沙似信非信。
当天,他便着手画一幅新画。按照构思,定名为《撤退》。第聂伯河畔,一个未戴钢盔的战士用手捧水喝。他似乎在向故乡的河告别。脸上应该有倦容和忧愁的神色。但同时也要表现出决心:他是要回来的,一定会回来。
阿廖沙工作得十分起劲。他现在明白,人们需要他。需要他的不只是法庭,他那幅闻名整个方面军的宣传画也大有用场。
费多托夫看着他画《撤退》说:“人物的安排、光线的强弱、甚至头型,你的处理都与别人不同。妙极了!”
谢罗夫又给戈尔斯科夫弄到了一些颜料。矿物颜料有:赭石、赭土、富锰棕土、合成氧化铁。人造矿物颜料有:镉黄、白垩、靛蓝、绀青、色淀茜素红、普鲁士蓝、珞黄。还有一块油画底布。
“您从哪儿弄到的,维克多·斯捷潘诺维奇?”
“德国人正在撤退,他们总会留下点东西的,”少校神秘地解释说。
现在看来,戈尔斯科夫从前画的一切——肖像、速写、习作,好象都成了儿童游戏。
他把油画《撤退》的初稿拿出来请费多托夫看。
“你明显有进步了,”亚历山大·弗拉基米罗维奇十分高兴。想了一下又补充说:“阿廖沙,尔不觉得你的战士跪蹲姿式应当再稍微直一点吗?你知道在团旗面前是怎样站的吗?他好象在宣誓吧?”
“对,”戈尔斯科夫赞同说,“对,这是个好主意!”
于是他又埋头画起来。
他想起了在美术学院的院长布罗茨基说的话:“天才不是一切。要日积月累,持之以恒!”
可是学院里为什么特别注重风俗画,而不注意人物画呢?
还想起了尼古拉·谢尔盖耶维奇·波格丹诺夫老师对他说的话:“戈尔斯科夫,我看你是个风俗画家,而你的风景画,怎么说呢,只不过是陪衬!”
在又一次突破德国人的防线之后,必须把击毙的德国人埋掉。所有的人都被调来干这件事。原来,埋葬队已经向前推进得很远。
大家忙碌了几个小时才干完。
“阿寥沙,你注意到我们的人是怎样埋死人的吗?拖头和拖肩,但不拖腿。德国人就不这样,我见过。”
“要知道,这也是人的性格”戈尔斯科夫表示赞同。“这样拖,不致碰撞头,也不致在地上蹭破皮。就其本质而言,俄国人是人道的……”
在一个被收复的小城镇里,戈尔斯科夫弄到了一个拉奥孔石膏面模。开始他感到很高兴,试着画了起来,但他很快就明白了:那样干肯定一无所获。甚至只有中学生的水平。他很失望,就扔掉石膏面模,把画笔和画架扔得老远。他想方设法弄来了纯酒精,稀释并用绷带过滤之后,—饮而尽。似乎感到轻松了一点。但陡然想起他和卡佳一起喝这样的酒精的情形,便又苦闷起来。
阿廖沙帐然若失地踱着步。
费多托夫看见了他,说:“你怎么不高兴了?”
“就是为那个拉奥孔石膏面模,”阿廖沙坦白地说。“去他的,真不该看到它……”
“慢着!慢着!你这个怪人!”亚历山大.弗拉基米诺维奇叫起来。“你怎么不明白,你已经不是初学者了。已经入了门,这还不知道吗?还记得彼得·米特罗法诺维奇·舒赫明吗?”
“当然记得。”
舒赫明是美术学院的一位优秀教师。
“你想想看,他是怎么说的,”费多托夫提醒说。“他在看你的《……苦役劳动》时也这样说过。还有,哎,瞧我这记性,你还有一幅关于土地的画,叫什么来着,你说说看!”
“《颁发土地永久使用证书》,”阿廖沙帮他说出。
“对了,对了……想想舒赫明说了什么?别再画这些荒谬可笑的脑袋了,那已是过去的事。现在还是画风俗画吧,风俗画!布罗茨基也是这么看的!别胡闹了,还是坐下来画你的《撤退》吧。”
戈尔斯科夫又坐下来画《撤退》。看样子,这次比较顺手。他现在不是从体形,也不是从第聂伯河入手,而是先画面孔。这是一张显露出负疚神情的面孔,因为人民遭受了德国人的蹂躏。他过去常常在战士们的脸上看见这种神情,而且在听到群众说“看瘦成什么样了……”这句话时,他自己也曾有过这种内疚的感觉。除此之外,脸上还有他们要回来的信念;有不屈不挠的精神和对胜利及复仇的渴求。这是他在部队回到第聂伯河和强渡第聂伯河时看到的神情。
画呀,画呀,不停地画。
一只腿脆着的人形很快画好了,继而是从河里取水的双手,接着就是干渴的嘴唇,整个形象就象在旗子旁边宣誓一样。
一切都画好了。
“一幅出色的作品,”费多托夫对他表示支持。“不比《叛徒》和《甜睡的姑娘》差。某些地方还有新颖之处。当然,这幅面你还得下点功夫,付出辛劳。但愿你百折不挠!”
第三十一章
冬天慢慢来临。开始出现轻微的霜冻。田野盖上了一层薄雪。道路也干了。寒风常常把地上的雪吹得四处飞扬。
在他们的对面,德国人驻扎了第六集团军的一部分兵力——二十二个师,其中五个坦克师和两个摩托化师。德国人的预备队中有两个坦克师、一个摩托化师和三个步兵师。
战线仍然在慢慢地,但却是顽强地向前推进。
元月底,他们与乌克兰第一方面军一起,完成了对德国科尔松——雪佛钦科夫斯基军队集团的包围。德军陷入大包围的有十个师和一个旅——七万三千名官兵。敌人企图在诺沃米尔哥罗德和托尔马契地区突围,但未能得逞。二月十七日包围圈内的敌人全部被歼,三月十日前线部队攻克了乌曼。
在乌曼近郊十到十二公里的地方,戈尔斯科夫和费多托夫走进了一座奇怪的房屋。
的确,这座房屋象是一座古老的地主庄园,高高的门廊,金属的大门,门上镂着花,两侧是褪了色的圆柱和狮子。
地址是谢罗夫悄悄告诉他们的:“进去看看,你们一定会感兴趣。”
显然,他已经到过这里。
房子座落在一个陈旧的公园里,整个被白雪覆盖。公园里长着橡树和槭树。四周的雪地上布满了枯枝败叶。
阿寥沙和萨沙登上台阶,拉了一下门铃。
开门的是一位太太,身上还残留有几分往日的妩媚,裹着一件毛皮披肩。看样子她年近五十。
“你们好,”她说。“欢迎,欢迎!”
过道的墙上挂满了画,楼梯边的墙上也挂着画。戈尔斯科夫和费多托夫觉得不好意思,太太却抢先说道:“你们想必就是少校先……”她立即改口说,“少校同志说的那两位画家吧?”
“唔,不完全是,”阿廖沙说。
从二楼跑下来一位身材苗条的姑娘,不拘礼节地同他们问好之后,自我介绍说:“我叫斯韦特兰娜。”
“这是我的小女儿,”太太解释说。
乍眼一看,这里的藏画色彩繁杂,但却结人以美感。这些藏画之中,有雅罗申科的风景画,艾瓦佐夫斯基的习作画,康恰洛夫斯基的《秋林》,还有一些外国画家以及卡尔波夫的几福画:《涅日丹诺娃肖像画》、《巴尔素娃肖像画》、两幅铅笔素描的斯大林像和风景画《哥里》。
一个念头在阿廖沙的脑子里闪了一下,“德国人占领时这里怎么能挂斯大林像呢?”
马蒂尔达·康斯坦丁诺夫娜领他们上楼,斯韦特兰娜跑在前面。
他们走进一个舒适的房间,室内四壁放看书架。
尽管天色一点不暗,马蒂尔达·康斯坦丁诺夫娜还是点燃了大烛台上的蜡烛。斯韦持兰娜这时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唉,这场可怕的战争,”她叹了口气,“把一切都给摘乱了,全乱了套。简直是一场恶梦!这一切怎么了结,何时才能了结……”
“快了,”阿廖沙说:“为时不远了。”
“别说了,别说了!”马蒂尔达·康斯坦丁诺夫娜继续说。“你们的事也许会了结,可我们的事永远也不会了结。”
为了设法摆脱这场令人难堪的谈话,阿廖沙鼓足勇气问道:“马蒂尔达·康斯坦丁诺夫娜,过道墙壁上挂有画家卡尔波夫的一些画。有斯大林同志的画像……还有《哥里》。
德国人占领时这些画怎么能挂呢?”
“哦,德国人没找我的麻烦,当时斯大林的画像是取下来了。只留下了《哥里》,反正他们一窍不通。”
又是一阵沉默。
“德国人没有枪走您的藏画吗?”萨沙问。
“哼,哪能呢!”她说。“他们敢!要知道,我丈夫维季肯·伊万诺维奇在俄罗斯解放军里服役。”
戈尔斯科夫和费多托夫相互瞟了一眼。
“这是什么军队?”
“难道你们没听说过俄罗斯解放军吗?”
“是不是弗拉索夫所在的部队?”
“对了,对了,当然是。维季肯·伊万诺维奇同弗拉索夫一起被俘……我不是对你们说:这场可怕的战争!我丈夫在俄罗斯解放军,可儿子在红军,是炮兵大尉。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还活着?请想想吧,儿子打老子,老子打儿子,多么残酷!”
现在他们就更糊涂了。
“怎么会这样呢?”阿廖沙冲口问道。
“丈夫两次来过这里,当然是德国人在的时候,”马蒂尔达·康斯坦丁诺夫娜老老实实地解释说。“我自己也问过他这个问题。可是你们知道吧,他有自己的见解,我一个弱女人又能怎么样呢?真弄不明白。维季肯是莫斯科装甲兵学院毕业的,儿子毕业于炮兵学校,可是……”
她说得似乎很激动,实际上却十分轻松和随便,好象是在谈论生活中微不足道的争执一样。
这时斯韦持兰娜跑了回来,她铺上台布,摆上漂亮的碗、糖罐、盛有果子酱和德国饼干的高脚盘。屋里的一切都结实耐用且又考究。
“您在这儿住了很久吗?”阿廖沙无话找话地问。
“哦,从三四年起就住在这儿了!”马蒂尔达·康斯坦丁诺夫娜提高嗓门说。“是从一个年老昏聩的地主婆手上买下的。当时孩子都还小。沃洛洼十二岁,斯韦托奇卡七岁。这里好极了,风景秀丽,幽静,空气也新鲜。再好的城市都不想住了。我们到过许多城市和村庄,迁来搬去,弄得精疲力尽。你们知道,这就是军人家庭的命运!后来维季肯.伊万诺维奇离家去莫斯科学习,沃洛佳也到基辅上炮兵学校去了,但是他们常常回来住上一段时间。我则和斯韦托奇卡一起消磨时光。我教过书……总而言之,生活过得挺快活,要不是这场战争……”
阿廖沙发觉斯韦特兰娜(“就是说,她才十七、八岁”——他暗想, )老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茶后,他们一起去欣赏藏画时,她悄声说:“我很喜欢您,您喜欢我吗?”
他没有作声。
藏画虽很怪异,但却很有趣味。这里有马特科的《判决》、西斯莱的《干草》、维尔特勒的《泥沼》、弗兰克的《山风》、卡普林斯基的《女起义者》、格里戈雷斯库的《老实之像》、维绍尔科夫斯基的《天主教堂》和维特凯维奇的《受伤的起义音》草图。此外,还有浦尔维特、比利宾、科罗文、斯杰潘诺夫、萨文科、利雅布什金、奥尔洛夫斯基、鲍里索夫、彼得罗维切夫……等画家的作品。
阿廖沙简直目不暇接。
“喜欢吗?那么对我呢?”斯韦特兰娜俏声问。“我可不喜欢你那个同志。他有点儿孤傲,老气横秋的……”
费多托夫看着这一切,好象心情很平静。
他们又回过头来看艾瓦佐夫斯基、雅罗申科,康恰洛夫斯基和卡尔波夫的画。卡尔波夫的画放在这里似乎有点不够协调。他的风景画《哥里》,《涅日丹诺娃肖像函》和《巴尔索娃肖像画》倒还很不错,可斯大林的画像呢?
“你们知道这是写生画吗?”马蒂尔达·康斯坦丁诺夫挪说。“是斯大林让人给他画的。”
戈尔斯科夫战前就听说过这件事。现在他正全神贯注地看画,并未细听马蒂尔达·康斯坦丁诺夫娜的话。
斯韦特兰娜一直在缠住他低声细语。
阿廖沙还发现了几幅作品,可能是这些画中最有趣的。其中有谢洛夫的《洗衣》和《萨沙》。画得十分精彩。还有易科夫斯基的习作画《农村的葬礼》,也很有意思。这是什么?天啊,这是瓦斯涅佐夫的《秋叶》和列维坦的‘兹维尼戈罗德》!
“您家有多少画,马蒂尔达·康斯坦丁诺夫娜?”他问。
“一百五十多幅”,她说。“都很好,是吗?”
“很有意思,”阿廖沙承认。
司令部在乌曼附近驻扎了一个星期,这期间他们又到那座奇特的庄园去过几次。照例是喝茶,听女主人对可怕的战争的叹息,当然主要还是看画。
三月下旬的一天,阿寥沙独自一人跑到庄园。费多托夫有事,他是列兵,常常要担任巡逻。
马蒂尔达·康斯坦丁诺夫娜象往常一样热情,而斯韦特兰娜更是喜形于色“太好了,阿列克谢·米哈依洛维奇,您一个人来太好了!您真机灵!”
她当着母亲的面就踮起脚吻了他一下。
阿廖沙一阵脸红。
“我们的斯韦托奇卡是个多情的孩子,”马蒂尔达.康斯坦丁诺夫娜开玩笑地说。“小心点,阿列克谢·米哈依洛维奇,她会把您迷住的!”
他们和往常一样,在那间点着蜡烛的藏书房里喝茶。
“我有件高兴的事,也是我们一家值得高兴的事,”好象马蒂尔达·康斯坦丁诺夫娜想起了什么。“您瞧,这是沃洛佳寄来的。”
说着把儿子的来信递给阿廖沙。
他不好意思地把那封普通的三角形军邮信翻来翻去。
斯韦特兰娜心不在焉,好象他们谈的事与她无关。
当母亲走出房间以后,她一下子跑到阿廖沙面面:
“喂,吻我一下,阿列克谢·米哈依洛维奇!吻我一下嘛!我求求您!”
他难为情地避开了她。
“我真的爱您!”斯韦特兰娜悄声说。“您刚一来我就……我发现,我等了一辈子了,等的就是您。”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他喃喃地说。“您才多大!我已经老了……”
“我已经十八了!您怎么老了呢?!您非常可爱!您……”
她天真直率,无忧无虑。
“无论您到什么地方,我都跟您去,哪怕是天涯海角!”她低声娇语。
阿廖沙定了定神,严肃地说:“可我们明后天就要离开这儿了……”
第三十二章
春意盎然,一派南方景色。越冬作物已经返青,树上长满了绿叶,丝绒般的小草开始迅长。这些地方的农民在敌人占领下仍然没忘记管理农田、花园和菜园,这里连葡萄园也还保留着。
三月二十六日,他们的部队开到了国境线。这不是戈尔斯科夫开始服役的那一带国境线,要稍微偏南一点。卡明涅茨—波多尔斯克、多林纳、库特就在他们的侧面,现在他们背后是南布格河和德涅斯特河,前面是普鲁特河。
八月二十日,经过炮火准备,部队再次向前推进。八月二十一日,攻克雅西。
当晚斯大林发布命令:“现在乌克兰第二和第三方面军的主要任务,是两军共同努力尽快包围呼沙地区的敌人,然后收缩包围圈,歼灭或是浮虏敌方在基什尼奥夫的军队集团……”
德国人有五个集团军陷入大包围圈,整个集群被粉碎。八月二十四日,乌克兰第三方面军进入基什尼奥夫。乌克兰第二方面军的先头部队逼近布加勒斯特。九月,他们已经到了南斯拉夫和匈牙利的边境。
攻占德布勒森和尼雷吉哈佐的战斗特别艰苦。经过短时间的炮火和空军准备,部队突破了敌人的防御,向前推进了八十到一百公里,开进了考尔曹格地区。但是我们的部队在奥拉迪亚市附近停了下来。原来,德国人和匈牙利人在作拼死抵抗。法庭工作人员所在的第二梯队遇到了敌人大炮和迫击炮的猛烈轰击。左右两侧出现了德国人和匈牙利人。
谢罗夫下令占领环形防御。
戈尔斯科夫和谢罗夫并排躺在一个天然掩体后的战壕里,用自动步枪进行瞄准射击。
德国人和匈牙利人接近时,就扔手榴弹。
这是十月十三、十四和十五日发生的事。战斗日夜进行不,根本顾不上吃饭、睡觉,偶尔遇上间隙就打个盹儿,但一天最多只能睡上两三个钟头。敌人试图撤出受到攻击的德国第八军和匈牙利第一、二军,因此拼死抵抗。
十月十六日,匈牙利人在德国人的掩护下开始冲锋。敌人从自己防御阵地的纵深处用迫击炮进行轰击。藏在灌木丛里的“战利品”梅塞德斯—奔驰汽车首先中弹飞了起来。幸亏档案不在车上,而是装放在一个月前才弄到的嘎斯牌汽车里。
“准备战斗!”谢罗夫喊道。
戈尔斯科夫、伊斯托明、费多托夫、维亚佐夫、沃洛佳手里飞出了手榴弹。红军战士们守护着汽车,以防敌人从背后包抄。
匈牙利人稍作抵抗之后就溃退了。
好象平静了下来,可以喘口气了。
傍晚和夜间都平安无事。可是第二天拂晓,德国人和残余的匈牙利人向他们的阵地冲来。
斐迪南自行火炮从防御阵地的纵深进行轰击。
几分钟之后,自行火炮从村边的房屋后面冒了出来,驶向法庭工作人员的阵地,边走边开炮,炮身不断地震动着。
“可以吗,少校同志?”沃洛佳在谢罗夫面前站起来说。“我用玻璃瓶(即柠檬手榴弹——译音注)去揍它!”
谢罗夫和伊斯托明、维亚佐夫相互看了看。
“好吧,沃洛佳,把本钱捞回来!”
沃洛佳右手拿起三个玻璃瓶,—纵身出了掩体,朝前面爬去。这时,德国人和匈牙利人的散兵线象是听到命令一样,一下子散开来给裴迪南自行火炮让路。
离自行火炮只有六到八公尺时,沃洛佳突然站起来用力把瓶子掷了过去。
裴迪南火炮被炸起了火,但沃洛佳也随即倒下了。
是受伤还是有意卧倒?
德国人和匈牙利人看到自行火炮着了火,纷纷向后撤退。
沃洛佳没有起来。
“我去瞧瞧,怎么样,维克多·斯捷潘诺维奇!”戈尔斯科夫请求说。
“等等,阿列克谢·米哈依洛维奇!”谢罗夫含糊不清地说。
自行火炮还在继续燃烧。
出入孔打开了,从里面跳出三个德国鬼子,马裤直冒烟。
维亚佐夫一梭子撂倒了他们。
德国人和匈牙利人已经逃到村子边上。
“维克多·斯捷潘诺维奇!”戈尔斯科夫再次请求。
“好,去罢,”他同意说。
阿廖沙丢下自己的手榴弹,向前爬去。
一米,五米,十二米……
到了沃洛佳跟前。
只见他脸朝下趴着,是被自动步枪打中了。
“沃洛佳!”戈尔斯科夫推了他一下,刹时楞住了,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沃洛佳两眼睁得大大的,面容僵硬,鲜血顺着脖子往下流。
阿廖沙把沃洛佳放在背上往回爬行。
“唉……完了……”他回到自己人身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大家纷纷摘下帽子。
战友们在小山坡上的灌木丛中汽车旁挖了一个墓穴。
一阵沉默。
只是大家把沃洛佳放入墓穴以后,谢罗夫才抑制住感情低声说:“多好一个小伙子……”
“简直是辆奔弛牌汽车,”维亚佐夫悲伤地说了句笑话。
此后一连两天德国人和匈牙利人都没打扰他们。
十九号,师部通讯员送来向前推进的命令。
目前他们的全部家当只剩下一辆嘎斯牌汽车和三辆摩托车。由于沃洛佳的帮助,现在大家都成了驾驶员。
三个钟头之后,他们到达德布勒森南面的捷列奇卡。大家全都住在民房里,老百姓已经全走光了。
清晨又出发前往刚刚攻克的德布勒森。
市内硝烟弥漫,一片废墟。德国人撤退时穷凶极恶,许多民房被炸毁,仓库遭焚烧,一座磨坊和修车厂也被夷为平地。
法庭工作人员驻进了—所学校的第一层楼。第二层巳遭破坏。
城里到处是我们的部队、装备和马匹。
各式的手风琴声此起彼伏,奏着欢快的乐曲。行军炊事车升起了炊烟。
晚饭后,戈尔斯科夫和费多托夫决定去逛逛城市。
天已擦黑。他们走过几条街道来到一座阴森的天主教堂前的广场。
广场上烧着篝火,停放着几辆卸了马的轻便双马敞车,显然是机械化骑兵军团的车子。在一幢房子的近旁停着一辆约·斯牌①坦克和三辆T——34型坦克。
[约·斯:以约瑟夫·斯大林命名的坦克。——校者。]一位大尉站在坦克上给聚集在周围的红军官兵念一份什么文件。
“我们应当把对敌人的仇恨,集中到这场流血战争的真正罪魁的身上……不应该把两度遭受德匈法西斯奴役的匈牙利劳动人民同罪恶的匈牙利政府混为一谈……”
“是在为我们代劳!”阿廖沙开玩笑地说。
显然,谁也没发觉一架飞机从十月特有的阴沉天空飞过。
广场突然震动了一下,三枚炸弹先后落下来,轰隆轰隆地炸开了。顿时一片喊叫声,受惊的马匹发出嘶鸣。
费多托夫飞快地闪到一旁,阿廖沙感到右手一阵剧痛。接着倒在一块石板上。
高射炮声突然大作,戈尔斯科夫莫名其妙地躺在地上,把右手紧贴在冰凉的石头上。
“你怎么啦,阿廖沙?”费多托夫跑过来问道。“起来!快起来!”
阿廖沙茫然地望着费多托夫:“起不来,萨沙,我起不来!”
“让我来扶你,”费多托夫忙着想把戈尔斯科夫扶起来,可是阿廖沙侧着身子直往下沉。
阿廖沙尽力把滚烫的手紧贴在马路上,这样要好受些。
高射炮继续在用密集的炮火向黑暗的天空射击。机枪也射出一串串的曳光弹。
广场上伤员在喊叫。有三匹马的肚子被炸破,躺在地上上。另一匹马腿被炸断,在地上直哆嗦。
“干掉算了!”有人喊。
只听一声枪响,马不动了。
在篝火的亮光下,阿廖沙看见—个红军战士,肚子紧压在自己的自动步枪上,身子下面的一滩血在慢慢扩散。他是自己跌倒,被自动步枪走火打伤的。
有人套上一辆四轮轻便敞车,把伤员放到车上。
有人在骂娘。
“斯拉夫人!”一个嘶哑的声音喊道。“你们在哪儿?”
费多托夫终于用力把阿廖沙从马路上拖起来,扶他站住。他的军大衣和制服上装右边的袖子已经斯成网。鲜血顺着衣服的破布条往下滴。
阿廖沙摇摇晃晃,心里想吐。
“你能走吗?很近!求求你,阿廖沙,走走看!”费多托夫用央求的口气说。
“我试试,请别急,我试试,”阿廖沙低声说。“真倒霉!真倒霉!……”
他们朝自己部队的驻地一步一步地移动。
“靠着我,靠紧点!”萨沙说。
“等等,等等,让我喘口气,”戈尔斯科夫接连说。
他呕了几口,感到轻松了一些。
他把左手紧紧按在右手上,左手也满是鲜血。
他们艰难地走到了目的地。
同志们尽其所能给阿廖沙包扎了伤口,但是大家都知道他伤势很重。
“得找医生,”谢罗夫说。
维亚佐夫不知从哪儿拉来一位上了年纪的军医,他的胡子被纸烟熏得发黄。
军医给伤员作了检查。
“你们有车吗?马上送野战医院!”
嘎斯车发动了,大家把戈尔斯科夫抬进驾驶室。同去的有谢罗夫和费多托夫。
事。脑子里不断闪现出卡佳、斯韦特兰娜,不知为什么还有薇拉的影子。
第三十三章
第二天他苏醒过来时,已经穿着一身干净衣服,躺在一间有十张病床的大病房里。他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赶紧摸自己那只受伤的手,手是完整的。虽然缠着绷带,但总是完整的。
“倒霉透顶,”他想。“战争到了最后阶段却退出了战争,这样无能这样愚蠢!”
法庭工作人员每天都来看望他。
一个星期后,谢罗夫说。
“可能明天我们部队就要往前开了……您不要难过,阿列克谢·米哈依洛维奇,您还能赶上我们。”
“现在赶不上了……”
戈尔斯科夫想了想,请求说:“请转告费多托夫一声,维克多.斯捷潘诺维奇,请他明天到我这儿来一趟……”
他向费多托夫提出请求:“萨沙,请把我的东西收拾一下。主要是我的画,捆紧一点。如果方便,请顺便给我捎来。”
萨沙把全部东西都捎来了:一只提箱和画。
他们拥抱在一起。
“嗯……”阿廖沙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你也该经常画画了,萨沙!”
费多托夫陷入沉思,然后说:“我也知道,阿廖沙,战争开始以来,我的那根线好象断了,特别是经过了这六个月的考验之后……”
头两个星期还没事,但后来那只手又痛起来,开始发青,甚至发黑。
他知道自己的伤势不轻:伤了骨头和肌腱。
情况就是这样。
“只有截肢。”
戈尔斯科夫坚决反对:“绝对不行!”
他明白,如果截肢,一切就完了。《甜睡的姑娘》、《叛徒》、《撤退》,将付诸东流;未来的一切打算,也将变成一场幻梦。
“绝对不行!”他对外科医生、外科主任、主治医师说。
大家反复劝说他,吓唬他,可他总是一句话:“绝对不行!”
他立下了字据。
十二月,他被抬上护送伤员的加温车箱。列车沿着匈牙利和罗马尼亚的窄轨,经特兰西瓦尼亚驶向雅西。换车,卫生防疫检查,然后列车在我国境内铁路线上奔驰,开往基辅。手痛得难以忍受。他竭力不去看它。隔着绷带也能看到黑色斑块。他隐瞒自己的体温,担心把他赶下列车。
一月底他们才到达莫斯科。
莫斯科的天气冷极了。常常风雪交加。街上很少清扫,到处堆满积雪。汽车、公共汽车、电车排成串在街上行驶。屋檐下挂着冰柱。人行道简直变成了冰丘和溜冰场,滑得站不住。胡同两侧积雪如山,几乎无法通行。
戈尔斯科夫被送到斯韦尔奇科夫胡同原l13中学里的一所野战医院。这是一所老医院了,已经具有一定的规模,形成了自己的传统。显然,战争一开始就有了这所医院。
“耽误了,年青人,耽误了!”
“可能是坏疽!”
拍了片子。
“弹片没有取出来。还有一些碎片和碎骨!”
戈尔斯科夫再次被送去做手术。
“大夫,您能保住我的手吗?您要知道,我没有手就……”
他说不下去了。
“我们尽力,年青人。”
手术进行了一个半小时左右。整个手术过程中,戈尔斯科夫既能看也能听,但是没有任何感觉。后来他就不知道了。
醒来之后,摸了摸手:还是完整的。
他看了一眼窗外,窗外寒鸦呱呱鼓噪,麻雀和鸽子蜷缩在屋檐下。
积满白雪的屋顶俨如一顶巨大的帽子。许多人家的通风窗口都伸出小手炉的烟囱。一幢大房子的左边一角被打坏,墙上千疮百孔,弹痕累累。
“显然是炸弹炸坏的,”戈尔斯科夫心里想。
二月,红军节前夕,斯韦特兰娜想方设法来到了莫斯科。
“亲爱的,我的好朋友!你怎么样了?”
一见面她就用“你”和他谈起来。
他已经觉得好多了。
“我正在服盘尼西林!您收到我的信了吗?”
其实又何必问呢?真是个怪人!
“当然收到了,不过信根本不是你写的。”
“您瞧,我暂时还不能自己写,”他承认说。“是请邻床病友代写的。”
他觉得斯韦持兰娜变多了。是更漂亮了吗?还是严肃了?成熟了?
她马上在病房里忙碌起来。病房里有了水桶和抹布。重伤员身边的便器也拿出去了。卫生员人手不够,所以斯韦特兰娜的帮忙也正是时候。
斯韦特兰娜呆了一个多星期。大家对她已经熟悉,当她要离开的时候,不但戈尔斯科夫感到难过,病房里的所有伤员都不好受。
“一定要写信,”斯韦特兰挪嘱咐道。
“怎么写呀?”
“用左手,学着写。”
“可我左手也少了三个指头啊!”
“反正学着写!”
他学写字难受之极。试着拿起笔来,字写得简直不成样子,算了。又试着画画。画了一幅铅笔素描:窗外的松树和橡树。难看!
画呀画呀,画呀。两个指头握笔,而且是左手,太不方便,太困难。但他始终握住笔,继续在纸上画。
战争在我国国境以外很远的地方进行。斯大林在二月十三日的命令中提到了他们的师,他们在布达佩斯战斗中打得很出色。
乌克兰和白俄罗斯方面军全力向柏林挺进。
他给斯韦特兰娜和萨沙·费多托夫写了两封信,字迹已经不那么潦乱了。他在信里祝贺萨沙和全体法庭工作人员在布达佩斯战斗中的胜利。
而给斯韦特兰娜写的是什么呢?对于他们的关系他想了很多。是爱情吗?天知道。也许是热情吧?她年轻、纯洁,谁不喜欢啊。而且她来过医院,一天忙到晚,尽心照料他!但是,总好象有一种什么东西使他感到不安,使他约制自己。究竟是什么东西呢?是什么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
因此,他给斯韦特兰娜写的信虽很友好,但很注意分寸,象往常一样,用的称呼是“您”。
她很快就回信了,比萨沙·费多托夫的回信来得早些。
“我亲爱的,我的亲人,我的好人!为什么你的信写得那么忧郁?是不是伤势又恶化了?你听了我的建议,用左手写信,你真聪明,好样的!你现在可以开始画画了!”
他确实已经开始用左手画画。风景画画得不好,肖像画还凑合,基本达到预期效果。他画邻床伤员、医生、护士。他们都很满意,赞叹不已,当然啦,有谁给他们画过像呢?
戈尔斯科夫既画铅笔画,也画水彩画。画水彩画好一些,铅笔难掌握,颇使他伤脑筋。水彩颜料好对付,常言说,随便舞弄两下就成,而且不象油画颜料,不必花那么大功夫去调。当然,他知道这是自欺欺人,吸引他的还是油画。
五月,胜利后的第三天,他出院了。右手戴上了黑色手套。
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可是怎样开始呢?
第三十四章
莫斯科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五月的天气与这种喜悦的气氛正相宜。人们早就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多少人为它献出了生命。
阿列克谢·米哈依洛维奇决定首先要做的事情,不是去什么乌曼,也不是寻找斯韦特兰娜。他决心坚定不移地画画。为什么?他自己也无法回答,但他心里知道:要这样做,也只能这样做。舍此别无其他出路。
斯韦特兰娜以及她家的藏画——珍贵的、多种多样的、稀罕的画——对他仿佛都格格不入了。他越想,斯韦特兰娜和他的距离越远。
卡佳,卡佳—卡秋莎。一去不复返了
可生活仍在延续。
应当设法在这个大地上安顿下来。
重新去寻求爱情吗?
爱情不是寻求得来的。
对薇拉的热情完全消散了。
也许这倒是件好事。
需要奔到列宁格勒,找到她,把战前那充满光明的一切再夺回来吗?
也许…也许……也许就是……
他还算走运。俄罗斯联邦社会主义共和国艺术家协会莫斯科分会和格列科夫画室热情接待了他。大家都很赞赏他的《甜睡的姑娘》、《叛徒》和《撤迟》。这种赞赏具有权威性,而且产生了效果。俄罗斯博物馆买下了《甜睡的姑娘》,并立刻陈列了出来。特列季亚科夫画廊买下了《叛徒》和《撤退》,但却藏进了收藏室(“您自己也知道,现在胜利了,而这个主题……”)。然而,毕竟是要了,这是主要的。
秋天,戈尔斯科夫进了莫斯科省立1905年美术学校,同时开始在格列科夫画室画画。并且,他在斯特罗门克大街的一所公寓里得到了一个房间。
以往,他常常怀着感激的心情回忆战前的美术学院。而现在则以同样的心情想到美术学校和画室。但战争教会他的东西却多得多,无法估量。显然,没有震荡,没有悲剧,就没有真正的艺术。
他的名字开始在报刊杂志上出现。他对此反而感到苦恼。用左手画画已无可能,而用右手又暂时做不到,他就试着带着手套画。那使他获得赞誉的一切都已成为过去,而新的呢?
秋去冬来,如今又迎来了春天。这时,他突然决定:“到列宁格勒去!立刻就去!”
给了他一周的假期。
在列宁格勒他知道两个地址:俄罗斯博物馆和拉赫金大街。他不去马拉塔衔,以免勾起对往事的回忆。
在俄罗斯博物馆里,他久久地端详看自己的那幅《姑娘》。现在,画装上了漂亮的框子,似乎已经不同于卡佳的形象,与他自己原来所画的也不同了。
“有意思,”阿列克谢·米哈依洛维奇自言自语地说。
在拉赫金大街他找到了那幢熟悉的房子和号码,按了一下门铃。
开门的是薇拉。
“是你?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可以吗?”他问。
“你是从医院来?”她发现了他的那只手。
“早出院了,去年就出院了……”
她仍然站立在门口。
“可以吗?”他又问。
“当然,当然,请进,”她急忙把他领进房间。
他把军大衣放到沙发上,心里责骂自己:来列宁格勒之前竟连一件象样的大衣都没买。
“女儿呢?”他环视了一下四周。
“卡秋莎在幼儿园。”
“真怪,也叫卡秋莎。”他想。
“嗯,那……”他踌躇起来。“他呢?”
薇拉懂了。
“他早就不在……”
“他牺牲了?”
“哪里!活着,还很健康,不过我们不来往……”
他们的谈话显得有些尴尬。
“你家里其他人呢?”
“在封锁时都……只有我和卡秋莎活出来了……”
这时,正是这时,一幅新作的构思产生了。画名就叫《初生子》。对,就叫《初生子》。被封锁的列宁格勒,冬天,四二年十二月。窗前,一位母亲抱着婴儿。也许,是薇拉,是卡佳,也许是别的什么人,但这无关紧要。《初生子》——这就是生活,这就是胜利!
薇拉好奇地望着他,发现他的左手少了三个指头,问道:“这也是医院给弄的吗?”
“这是以前……”
一阵沉默。
她终于回忆说:“我在报上看到许多有关你的报道。我还到俄罗斯博物馆去过。”
“我知道,”他随口说。
谈话又停顿下来。
忽然他站起身来说:“这样吧,薇拉,准备一下,带上你的卡秋莎,我们到莫斯科去。你的小女儿我收为义女。同意吗?”
薇拉的脸色顿时惨白,接着问道:“你不是可怜我吧?”
“决不是。”他坚决地说。“我还要来,晚上来。”
说完他披上大衣,走了出去
第三十五章
他们结了婚,又—起生活了将近三十年。关系虽然复杂,但却正常。薇拉很长时间不愿再生第二个孩子,但在五七年终于下了决心,于是他们有了一个儿子科斯佳。
五十年代初,阿列克谢.米哈依洛维奇遇到过一些不愉快,是关于他的《叛徒》和《撤退》的事。好多过去赞扬过他的人,又回过头来指责他有悲观主义、消极情绪。但这一切也早巳过去。特列季亚科夫画廊早就把他的画从收藏室里拿了出来。在俄罗斯博物馆,《甜旺的姑娘》旁边出现了他的《初生子》,这是他脱掉黑手套之后的第一幅画。
此刻,在回顾这些年头时,他并不否认,《初生子》的构思在当时要比他对薇拉的感情更重要。可是,薇拉已经不在人世了,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而在当时……
卡秋莎满十六岁时,家里发生了第一件不幸的事。经过诊断,卡秋莎患了颠癫病。据薇拉回忆,是隔代遗传。她父亲就曾患过颠癫病和酒精中毒。既来之,则安之,有什么办法呢?卡秋莎上了中学,后来又进了医学院,结了婚,在门诊部找到了一个比较轻松的工作。她不能值夜班,不能生孩子,许多事都不能干。但生活还是可以自理的。第二个不幸并不是接睡而至,而是在隔了许多年之后,是在七0年,薇拉中了风,一年半之后复发而亡。他安葬了薇拉。接着,第三个不幸降临了。母亲去世前夕,科斯佳考进了语文系,开始非常高兴(他向往已久!),可不久就弃学了。起初还以为这是母亲去世的影响。实际上不是。他曾三次掇学,三次放弃了临时工作……现在阿列克谢·米哈依洛维奇同他断绝了来往。
阿列克谢·米哈依洛维奇常常埋头画画,一个劲地画。大概,他从来没有象最近几年画得那么多,而且画得也并不比《甜睡的姑娘》、《叛徒》、《撤退》和《初生子》逊色。人们赞扬他的《鲜血》、《最后一粒子弹》、《孩子们》和《自画像》,而且对他的作品议论得也很多。那幅《自面像》描绘的是四0年那个值得纪念的傍晚他在德布勒森广场上的情况。画的是自己,又不完全是自己。
叶夫根尼娅·米哈依洛夫娜撰文谈过他运用色彩的问题,见解与费多托夫不谋而合。他还记得费多托夫的话:“你是天生的色彩派……”她也说得很中肯,色彩的协调帮助他达到了表现悲剧的顶峰,这是不容置疑的道理……
他想画一点时髦的东西,但结果力不从心。可画原先那些题材,他还是得心应手的。
叶夫根尼娅·米哈依洛夫娜在自己的专著里指出:他是一位题材单一的画家。大概她的话是正确的。
叶夫根尼娅·米哈依洛夫娜……叶夫根尼娅·米哈依洛夫娜……
她从只言片语中、甚至无须交谈就能理解他。
莫非这就叫爱情?或者叫心心相印?
第三十六章
阿列克谢·米哈依洛维奇早就尝不到往日张罗家务的愉快了。单身汉生活,以及随后薇拉生病的那两年,使他养成了吃饭靠熟食品和半熟食品的快餐习惯,有时就随便凑合,根本不作饭。卡秋莎早就离家,和丈夫住在一起,而科斯佳则要么一连几个月不知去向,要么就躺在医院里。
今天可是他多年来第一次请客吃饭。备了一小瓶亚美尼亚酒和一瓶不大甜的香槟酒、波尔荣矿泉水和一些蔬菜;商店里无货的鱼子和各种鲜鱼,是他设法从美术工作者之家的食堂弄来的。他决定不做热莱。本想做点平时爱吃的煎包子,可惜他这方面不在行,只好作罢。
餐桌放在书房里,以免受正在播放的电视系列片的干扰。
八点以前一切准备就绪,阿列克谢·米哈依洛维奇十分得意,甚至哼起了欢乐的儿歌:“多可惜,生日一年只有一次。”
八点十分门铃响了,他赶紧去开门:“请进,叶夫根尼娅·米哈依洛夫娜!欢迎!”
他觉得叶夫根尼娅·米哈依洛夫娜今天显得格外漂亮和年轻。后一种感觉使他有点不好意思,但他很快就抑制住了窘促感,帮她脱下大衣,请她入坐。
由于他心慌意乱,因此在走动中说了一句恭维话:“您今天真是个美人!”
“哪里是什么美人!”叶夫根尼娅·米哈依洛夫娜笑着说。“老太婆啦。”
她又以年龄为题说了句笑话(阿列克谢·米哈依洛维奇比她大十三岁),但很快改变了话题。
“您这儿挺好,”叶夫根尼娅·米哈依洛夫娜说。其实,在她写专著时就常来这里,他们已经见过五、六次面。
“我收拾了一下,”阿列克谢·米哈依洛维奇同意说,但没有进一步说他刷洗过地板、抹过灰,甚至还刮过窗户的事。
叶夫根尼娅·米哈依洛夫娜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玻璃纸包。
“凑个份子吧,现在还是热的。”
“啊,油煎包子!”他大声说。“说实在的,我正想吃。您可猜中了!猜中了!”
他拿来一只盘子,把包子倒了出来。
“有肉馅的和大米馅的,”叶夫根尼娅·米哈依洛夫娜解释说。
“好极了!好,就坐吧!”
他倒了两怀酒,举起自己手中的酒杯:“为您的专著干杯!只是,依我看,您把我写得太神乎其神了。”
他心里立刻制止自己:“这样说似乎有点儿不得体吧。”
然而叶夫根尼娅·米哈依洛夫娜毫不介意。她照常吃菜、喝酒,站起身来观赏墙上的照片和小装饰品,翻翻书。
“您知道吧,阿列克谢·米哈依洛维奇,我很久以来不曾有过象今天这样使人高兴的事了。可能从大学时代起就没有过。确实,我在专科学校毕业很迟,是在三八年……”
“我毕业也不早。”他应承着。“您为什么那么迟呢?”
“客观情况不允许,”她说:“开始是战争,而后又是各种各样的麻烦事。结果三二年作为走读生进了中学,三八年才读完斯特罗甘诺夫专科学校。”
“我的情况您全了解,”阿列克谢·米哈依洛维奇吞吞吐吐地说。“而您的情况……如果不是秘密的话。”
“没有什么秘密,”她回答得很简单。“结婚很早。后来跟丈夫离了,儿子也死了。就是这些。”
“请原谅,”阿列克谢·米哈依洛维奇温和地说。
叶夫根尼娅·米哈依洛夫娜发觉,书房里没有一幅阿列克谢·米哈依洛维奇自己的画。
她对此十分好奇。
“养不活自己”他承认。“况且我本来就没有什么东西。全卖光了。不过倒还有一幅。”
他拿出格拉巴尔的一幅小型自画像。
他承认:“我很喜欢这幅画,而且珍爱它!”
于是他们谈起艺术界里双方都熟悉的人。原来,共同熟悉的人很多。有的是叶夫根尼娅·米哈依洛夫娜在斯特罗甘诺夫专科学校的同窗,有的是他俩在美术家协会莫斯科分会和美术学院认识的。对于那些年青的革新派,他俩的意见有点分歧,但后来看法趋于一致:让他们画去,只是不要随波逐流!
“千万不要再以独创为幌子去走回头路。否则又会出现皮罗斯马尼、彼得罗夫—沃德金,甚至那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锦匣’式的绘画。”
现在正是冬季,气候象近几年冬天一样,变化无常,气温升降不定,有时从三度升到三十度,然后又降到三度,但是今天的天气却是暖融融的,细雨霏霏,雨水从屋檐上滴下来,听起来令人惬意。几只弄错了季节的母猫大声地号叫。鸽子也以为春天来临,在屋檐下咕咕地欢唱。
他们又谈起那些小装饰品。这种东西阿列克谢·米哈依洛维奇有不少。这是他非洲、亚洲、拉丁美洲……之行的痕迹。
“为什么您在国外什么也没画?”叶夫根尼娅·米哈依洛夫娜问道。
“怎么对您讲呢?”他试图解释。“旅行时我喜欢看。至于画画嘛,还是想画俄罗斯!”
阿列克谢·米哈依洛维奇站起身来,走到叶夫根尼娅·米哈依洛夫娜跟前,怯生生地把两只手放在她肩上:
“在我这样的年龄这样做当然是愚蠢的,可我觉得,我爱你,很爱,象小孩子一样爱……”
她没有躲闪,也没有把他的手推开,更没有赶他。
“您怎么不说话?”他低声问。
“不说话?”她似乎很惊奇。“我觉得很好。”
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们又沉默起来。
他凝视着她的脸,那张脸还很年青,隐约透出一点老相,就象九月初的森林或田野,刚染上一点秋色。
“我不会把我的孩子推在您身上,”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赶紧说。“我的苦难,该由我……”
“不,平摊,一人一半,我亲爱的阿列克谢·米哈依洛维奇,”她笑着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她沉默了片刻,又严肃地说:“我无法用言语表达自己的心,但是您为我安排的一切真是太好了……”
第三十七章
画家不应该画他所不想画的东西。
时代的筛子——艺术的标准。
一种艺术形式没有自己的特殊规律吗?要知道,马克思就自经批评过那些过于注重选择题材而忽视艺术形式的作家。
难道印象派没有促进绘画的发展和革新?难道他们没有揭示某些规律和创作某些根本不同予前人的作品吗?他们开始以新的观点看待世界,证实了概括和反衬的可能性。
色彩构图是每一幅成功的油画所必备的条件。
色彩要鲜明,但不要胡乱堆砌,即使是描绘市场的画也不允许这样。
库英治和勒里希是伟大的善于掌握色彩的画家。因为他们的色彩,就象音乐短句一样,往往能影响人的心理,使人产生这样成那样的情绪。
[A·N·库英治(1842-1910),俄罗斯风景画家,流动展览派画家。][H·K·勒里希(1874-1947),俄罗斯色彩画家。]艺术不同于科学和技术,它有自己的优越之处。就拿三、三十年前生产的火车头或汽车来说,现在看来简直成了丑八怪!而艺术作品则能永远感动人。直至今日,我们还怀着欣喜之情观赏十九世纪末奥利夫创作的画;古人的《维纳斯女神》,至今仍使我们为之激动。艺术是不死的。
他一有空就画。使他感到惊奇的是,在被画的人处于无意识的状态下面出来的画,常常显得比较生动。而一旦有哪个战士应他的请求,坐下来让他画像,那种拘谨和不自然的表情往往使他吃惊。所有合家欢照片彼此极为相似,或许就因为有一种内在的呆滞和什么“程式”,而这种“程式”往往会扼杀生气并把艺术活动变成一种枯燥无味的义务。
抽象艺术的形式在实用技术中可以是有益的。在此方面,用创造性的想象,鲜明的色调和几何图形来处理具体的物质,能够美化生活,成为美学教育的手段。
与人的观念、思想及情感相联系的艺术对他是亲切的。
各种色调的结合同文艺复兴时代的要求相比要复杂得多。那时不仅有规范的构图。而且有规范的色调比例。
他情不自禁地一次又一次想起德布勒森广场上死在自己枪口下的那位不知名的战士。在看到这场不幸时,却偏偏记住了那位战士笨拙的姿势、模糊不清的身形和在篝火光中向四处扩散的鲜血,想起这不免有些内疚。无疑,只有生活才能不断提供新的构图。
他有时发现,当他把自己作为一个人“排开”,只剩下构思和想象中的模特儿以及画笔——狂热挥动着的画笔——时,即使是随随便便地画,结果都画得不错。当他孜孜不倦地努力细心描绘对,虽然一切都画对了,但却没有生气。
有一则人所共知的笑谈:一位自学成才的非洲美术家塑了一头《狂怒的大象》。一位欧洲美术家说:“你是有才干的,但你还得学习。”这位非洲人在美术学院毕业时又塑了一头《狂怒的大象》作为毕业作业。欧洲人看了看,说:“美术学院扼杀了你的美术家的天才。”
“美术学院、专科学校、画室——这些场所的产生都是自然而然的,都有一定作用。但是,要不是卫国战争,我就不会成为一名画家。”
【全书完】